公元547年,五月,荆州。 王思政把自己能调动的部队全都归拢到一起,勉强凑够了一万人。 他要亲自领着这些人去干一件大事:到颍川支援侯景,同时接管侯景承诺割让给西魏的那几块地盘。 王思政现在是西魏的荆州刺史。对一个地方官员而言,这次出兵完全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风险远远大于收益。首先,现在侯景是敌是友根本说不清楚,他的承诺也根本没多少可信度;其次,包围颖川的东魏大军人数众多,自己这点人去了很可能变成炮灰;更要命的是,这属于没有朝廷授权的军事行动,即使成功了都可能被扣上擅自出兵的帽子,失败了更是死罪难逃。 可是他实在是坐不住了。 平平稳稳守好荆州固然重要,但这对王思政来说格局未免太小。 荆州跟河南地区直接接壤,所以侯景的一举一动王思政都非常清楚。王思政是个很有战略眼光的人,不仅善于防守,也很清楚什么时候应该进攻。在他看来,眼前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出兵机会,绝对值得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一把。 他给朝廷简单写了个报告,没等宇文泰回复,就带领部队北出鲁阳关,直奔颍州。 鲁阳关位于今天河南鲁山县西南,是连通南阳盆地和洛阳盆地的交通要道“三鸦路”的最后一段,也是成语“鲁阳挥戈”所在的地方。出了鲁阳关就离开了荆州,进入了侯景的地盘。 王思政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他得到了确切消息,长安那边刚刚否决了出兵救援侯景的方案。 这要回头说一说宇文泰那边的情况。 宇文泰收到侯景的求救信之后,立刻召集大家一起商量对策。 虽然去年年底东魏在玉璧遭受了重大损失,高欢也因此一病不起,但宇文泰从没想过趁机出兵讨伐,这首先是因为国力差距的鸿沟依然存在,一次防守胜利远不足以扭转大局,其次是因为宇文泰这边刚刚也遭受了重大损失:他最重要的助手苏绰在年底的时候去世了。 苏绰是宇文泰的谋主,地位堪比王猛之于苻坚,诸葛亮之于刘备。基本上整个西魏的治国理政方案,包括权力架构、军事制度、户籍管理、财务流程、行文规范等等都出自他的设计。正是有了苏绰的坚定支持和出谋划策,宇文泰才能够在复杂的派系斗争中巩固地位,在出兵失利之后快速恢复实力。可惜天妒英才,由于当时西魏国内需要解决的问题太多,苏绰五加二白加黑没日没夜地加班干活,最终积劳成疾,在去年年底病逝,年仅四十九岁,前后只为宇文泰工作了十二年。 苏绰以天下为己任,一生清廉谦让,家无余财。为了彰显他高洁的品行,他的葬礼一切从简,灵柩由一辆布车送出同州(原来的华州),归葬在老家武功。 宇文泰带领满朝文武在车后步行跟随,亲自送老朋友最后一程。 在同州郊外最后离别的时候,宇文泰斟起一杯酒,含着眼泪道:“尚书一生所做之事,你的妻儿兄弟不知道的,我都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了解我的心意,也只有我清楚你的志向。咱们本来说好了要一起平定天下,你却这么仓促就离我而去,让我一个人以后如何是好!”说到这里,一向冷静的宇文泰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放声痛哭。 苏绰的死对宇文泰的打击极其巨大,由于难以找到合适的接替者,西魏国内外错综复杂的事务从此之后只能由他自己做判断了。 几个月前侯景首次请降的时候,宇文泰就是因为苏绰刚刚去世,一切求稳,只给侯景封了个官,别的动作都没有。 这次侯景又来请兵,而且开得价码更高,要主动送上几座城。宇文泰有点动心,把兄弟们都召集过来商量一下看这次要不要出兵。 于谨首先表达了意见:不赞同。他对宇文泰道:“我看这是个坑,咱们还是别往里跳比较好。侯景这家伙咱们都了解,他少年习兵,成名已久,诡计多端,心机难测,论玩心眼咱们这帮人没谁能玩过他。他这次主动割地请兵,很明显就是让咱们冲到前面替他挡子弹。我觉得现在最好的策略就是在边上看热闹,侯景那边要官职给官职,要爵位给爵位,但坚决不出兵,让他自己跟高澄火拼去。等局势明朗了之后,再考虑下一步动作。” 宇文泰又看了看其他人,结果大家一致表态赞同于谨的看法,连邙山之战前冒头主战的李远也不再唱高调了。 宇文泰知道这帮兄弟们是上次邙山之战被搞出心理阴影了,而且于谨分析得也很有道理,侯景猴精猴精的,做事从不吃亏,这次明显是被逼急了才画这么个饼拉我下水。我如果出兵的话输了是当炮灰,即使侥幸赢了,危机过后侯景会不会食言很不好说,到时候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岂不被人笑话? 算了,既然大家都不想打,那我也没必要冒险,看侯景自己表演好了。 于是宇文泰使出拖字诀,他没有直接拒绝侯景,但就是赖着不出兵。 长安那边不着急,荆州的王思政急了。他从玉璧移镇荆州已经将近一年了,这段时间他的防守工作做得不错,但却一直不甘心现状。他的志向是要辅佐魏室重新统一北方,再现当年北魏大国的辉煌,现在龟缩在西北当个割据政权算怎么回事? 可惜荆州跟河南地区之间山脉纵横,东魏的防守也很严密,主动打出去抢地盘的难度非常大。尤其是邙山之战失败之后,宇文泰把大部队都调回去保卫关中根据地,留在荆州的人马自保都紧张,进攻就更不要想了。 就在王思政天天发愁的时候,没想到天上掉馅饼,侯景那边居然主动要把边境的几座重要城池拱手送过来。 王思政觉得这个好机会绝不能轻易放过,管他后面有没有坑,咱们先把那几座城占了再说。反正侯景的要求是咱们出兵就行,又没说出多少兵,如果长安那边觉得派大部队去有危险,那我带荆州的地方部队过去好了。 王思政对自己的守城能力很有信心,当年高欢都奈何不了我,韩轨那些马仔更是不在话下。只要守住颍川,就可以换来四座城,这笔买卖简直太划算了。而那四座城一旦拿到手,就算侯景事后想反悔也没那么容易再抢回去。 于是王思政决定先斩后奏,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果断领兵赶赴颍州。 颍州共有三个郡,分别是颍川郡、阳翟郡和许昌郡。王思政出了鲁阳关之后,刚走到阳翟郡,就收到了宇文泰那边的反馈。 王思政本来做好了被痛骂一顿的思想准备,没想到宇文泰收到报告之后,不仅没有降罪,反倒很支持他的行动,而且不仅仅是口头上支持,宇文泰还专门派李弼和赵贵带领一万兵马出关来增援。 人马不算多,但将领的重量级却足够大。李弼是太尉,赵贵是开府仪同三司,都是开会坐主席台第一排的人物,足见宇文泰对此事的重视。 因为河南地区对宇文泰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对他来说,侯景送过来的四座城短时间内拿不拿得到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果能通过支持侯景让河南地区独立出来,就可以达到分裂东魏的目的,不仅让东魏的实力受到极大地削弱,以后还可以伺机从侯景手里抢占更多的地盘。 只是因为大家都不想打,加上邙山之战坚持出兵导致惨败的事情刚过去不久,所以这次宇文泰也不太好再次力排众议独断专行。 但王思政的擅自行动给了他出兵的借口。既然老王已经过去了,咱们怎么着也得支援一下吧,否则他手里那点儿地方武装怎么打得过东魏大军?大家都是兄弟,眼睁睁看着他过去送死岂不太不够意思? 因为之前磨蹭了几天,为了表达歉意,宇文泰又给侯景升了官,直接加封他为大将军兼尚书令。 就这样,西魏两路支援部队先后越过边境,直奔颍川。由于经过的都是侯景的地盘,路上也没遇到什么抵抗。 王思政心眼多,他没有一门心思地赶路,而是打着侯景求救信的旗号,名正言顺地把沿路重要关隘的防务控制权都先抢了过来。所以他虽然先出发,但速度比李弼和赵贵要慢不少。 西魏出兵的消息把高澄吓坏了。对方过来的人数虽然不多,但局面从内部平叛变成了两国交兵,态势完全升级了。 这段时间高澄其实也是左支右绌满头包。 高欢是一月份去世的,现在都五月份了,他的死讯依旧没有公开。高澄根据高欢生前的安排,先是亲自四处巡视,确保各个州郡的稳定,之后回到首都邺城,大肆封赏勋贵官员稳定人心。之前被他打压得很厉害的孙腾、厍狄干、高隆之等人不仅罪名全免,还被加封为太师、太傅和录尚书事,高欢在遗言中重点交代的几个人,贺拔仁被封为太保,韩轨被封为司徒,可朱浑道元被封为司空,慕容绍宗更是坐上了火箭,从徐州刺史直接变成了尚书左仆射。 原来有高欢撑腰,高澄才敢为所欲为,现在高欢不在了,高澄只能放下身段巴结这些叔叔大爷,希望他们能像支持老爸那样继续支持自己。 高澄虽然没有公开高欢的死讯,但他这通操作大家猜也猜到了背后的原因。这些人没有侯景那样的能力和野心,倒不至于造反,但这几年被打压得太厉害,大家都想趁机出口恶气。 高澄是接班人不能搞,那就拿他的打手开刀。 具体来说,就是高澄最重要的助手,也是平时告黑状最多的人,御史中尉崔暹。 正好这时候侯景造反了,于是大家合伙找到高澄,说侯景就是被崔暹迫害造反的,要想安抚侯景,必须把崔暹砍了。大家都知道高欢肯定不在了,所以步步紧逼,最后把高澄整得实在没办法,真动了牺牲崔暹的念头。 关键时刻,陈元康站出来救了崔暹一命。他对高澄道:“现在虽然天下还很乱,但咱们的纲纪国法是确定的,如果为了取悦几个将领就违背原则,滥杀无辜,以后何以安邦定国治理天下?况且侯景造反明显是蓄谋已久,岂能因为杀了一个崔暹就回心转意?当年汉景帝砍了晁错依旧没能阻止七国之乱,前朝教训,不可不鉴。” 陈元康一直是高欢最为信赖的首席参谋,资历极高,关键时刻能控住场。在他的劝说下,高澄打消了妥协绥靖的念头,派韩轨领兵去讨伐侯景。 其实高澄还是不够坚决,没有根据老爹的安排直接派慕容绍宗上场。他担心慕容绍宗的资历不够,作为主帅的话别的将领会有意见。 结果韩轨的部队刚出门就吃了一个大败仗。 当时侯景领兵在颍川北面抢地盘,迎面正碰上韩轨的先锋官武卫将军元柱。由于高澄严令尽快出兵干掉侯景,所以元柱的部队昼夜兼程,一路都没怎么休息。侯景一看有机可乘,当即纵兵邀击,把元柱的部队打得大败而归。 高澄得知出师不利,也有点着急,随即又把贺拔仁、可朱浑道元、刘丰生一帮人都派了出去,形成围剿颍川的态势。侯景见对方人太多,硬打可能会吃亏,因此也不敢在外面浪了,全军退入颍川,凭城固守。 侯景本指望萧衍那边派兵过来支援,无奈南梁部队动作太慢,现在还在边境晃悠,等他们过来估计自己都凉了。侯景没有办法,只能回头再次去找宇文泰。他也知道宇文泰没萧衍那么好忽悠,得出点儿本钱才行,所以才正式许诺解围之后,把东荆、北荆、鲁阳、长社四城直接割让给西魏作为报酬。 高澄本打算一拥而上把侯景灭了就完了,没想到侯景这么难对付,派去这帮将领又不给力,磨磨蹭蹭打了好多天,不仅颍川没打下来,西魏那边的援军又过来了。他刚刚接班不久,位置还不稳当,根本没做好跟西魏交火的准备。他权衡之后决定先撤兵,等内部事务处理好了再跟侯景算账。 没了高欢这个主心骨,韩轨这帮人其实也没信心跟西魏硬碰硬,所以接到撤军命令之后片刻都没耽误,一溜烟跑回邺城。等李弼赵贵赶到颍川城下的时候,连东魏大军的影子都没看到。 颍川之围就这样戏剧性的解除了。 侯景这个后悔啊。他本指望东西魏跟上次邙山之战一样大干一架,自己在边上坐收渔利,没想到高澄这么没劲,居然临阵逃跑了。西魏就派了这么点人过来溜达一下,然后我就要让出那么多地盘过去,这买卖也太亏了。 可是话已经说了出去,直接反悔好像也不太好。 看着城下的西魏部队,侯景突然有了一个新的主意。 现在我是西魏的大将军兼尚书令,虽然是个虚衔,但名义上比李弼和赵贵的官还要大。不如我以致谢为名请他俩进城,找机会控制起来,之后以大将军的身份接管城外的部队。那时候我手里有人质有部队,完全可以跟宇文泰重新谈条件。 于是侯景派人去西魏大营,请李弼和赵贵到长社城里,他要当面表示感谢。 没想到赵贵不上当。 赵贵毕竟是老江湖了,领兵打仗虽然不太行,但各种心机策略还是很厉害的。他感觉侯景的行为很可疑,因此以不敢擅离职守为名,拒绝了侯景的邀请。 事后赵贵越想越不对劲,我领兵跋山涉水冒着危险过来救你,结果你转过头来就打我的主意?不行,侯景这个人做事太没底线,还是提早处理掉比较好。 于是赵贵找到李弼,跟他商量要不要找机会把侯景逮起来,直接接管颍州。 李弼觉得不妥。侯景现在是用来对抗东魏的重要棋子,还指望他跟高澄火拼呢,如果咱们出手把侯景干掉,不是白白便宜了高澄么?而且咱们只是怀疑而已,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如果偷偷搞小动作,道义上恐怕说不过去,以后谁还敢主动投诚过来? 赵贵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 正好这个时候,南梁派过来支援侯景的羊鸦仁也领兵到了汝水附近。 南梁之前跟东魏走得很近,跟西魏关系很不好。虽然两边目的一样,都是为了救援侯景,没想着打架,但处于敌对状态的两只军队驻扎在一起,总归是有些尴尬。 既然救援任务已经完成,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李弼赵贵请示了宇文泰之后,主动撤兵回国。 李弼和赵贵虽然走了,但王思政可没走。不仅没走,他还带着部队大摇大摆地进了长社城。 王思政的理由很充分,现在西魏已经兑现承诺解了颍川之围,根据协议,你侯景答应给的四座城就是我们的了,而长社也在名单之内,所以对不起,我要接管整个长社的防务。 王思政进城之后,立刻分兵派将把城内重要岗位全部占领,原来的守军则统统被轰了出来。 侯景麻了。王思政这次是根据协议办事,所有行为光明磊落,自己如果动手阻拦,就等于撕毁协议跟西魏翻脸,现在还不能这么干。而且王思政是个不怕死的人,智商也很在线,又带了大部队在身边,自己正面打不一定能占便宜,想要阴他又找不到机会,真是愁死个人。 等到王思政全面接管了整个长社城,侯景的头更大了,他没想到自己转眼之间就从颍川的主人变成客人,完全处于被架空的状态,一举一动都要王思政配合才行。这样下去那天王思政不高兴了把他给拿下简直易如反掌。 侯景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也罢,算你狠,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于是他以外出抢地盘为名,带领部队撤出长社城,屯扎在南边的悬瓠。 王思政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挤兑走了侯景,占领了整个长社城和颍川郡。连带沿路接管的地盘,他的这次出兵算是吃得盆满钵满,成功把西魏边界从荆州向外推进了将近三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