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歌:两魏英雄传

第54章 怀朔治略世间空

533年,十二月,晋阳。 高欢得知贺拔岳和贺拔胜这段时间在西边和南边闷头发展,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贺拔岳虽然表面上一直态度暧昧没有直接跟自己闹翻,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明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一山难容二虎,一旦等贺拔岳发展得差不多了,不管是不是为了支持元修,他都会站出来跟自己对抗。那时贺拔胜作为贺拔岳的二哥,肯定也会站到他那边。 现在自己的基本盘只有河北和山西一带,如果关西和荆湘的大军一起杀过来,再加上其它骑墙的势力,自己还真没把握能对付得了。 不行,绝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手化解掉这个危局。 跟贺拔岳那种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风格不同,高欢的一个重要优点就是襟怀宽广善于团结人,他知道一个人能力再强也是不够的,做大事必须靠多方力量一起合作才能成功,因此他自始至终坚持着多交朋友广纳贤才的姿态。这也是当时很多英雄人物认为他格局大眼光远,愿意死心塌地追随他的原因。所谓“一遇雄姿,遂沥肝胆”。 高欢首先从外围入手,主动去拉拢北魏西边的阿至罗部落。 阿至罗部落是敕勒的一支。 敕勒是当时对漠北游牧民族的泛称,人数众多,共分为东西两部共十二大姓,因为这些游牧民族使用的车轮非常高大,故北魏又称其为高车,阿至罗即是西部高车的大姓之一。 在柔然兴盛的时候,很多敕勒人曾经被迫帮柔然跟北魏为敌。北魏击败柔然之后,将二十多万敕勒迁入六镇附近,这些敕勒后来逐渐鲜卑化,典型的就是斛律金的部落。高欢麾下的六镇镇民之中,很多鲜卑人实际上都属于敕勒。 但阿至罗部落并没有追随柔然,而是跑到西边建立了一个高车国(位置大概在今乌鲁木齐附近),作为藩国跟北魏一起抗击柔然,当时两国之间的关系还算不错。但六镇之乱以后,北魏国内局势动荡,阿至罗部落也就不再称臣了。 阿至罗部落之前背叛北魏也是事出有因,没必要再去追究。现在既然北魏表面上已经安定下来了,不如再次尝试去把他们争取回来。于是高欢多次派人去跟阿至罗部落联系,时不时的还给他们送去大量的米面布帛。 阿至罗部落地处西北荒漠,生产力落后,物质非常匮乏,他们一看高欢如此厚待他们,自然感恩戴德。这些游牧民族对国家的概念并不清晰,只知道是高欢对自己好,于是以酋帅吐陈为首,大家一致表示对高欢非常领情,以后大丞相你有啥事尽管说,我们肯定知恩图报,随时听候调遣。 高欢还积极联系了万俟普和万俟洛父子。万俟父子在高欢刚起兵的时候,曾经不远千里从河西赶到信都,表示支持高欢。但他们的部落位于河西,现在属于贺拔岳的势力范围,前段时间也被迫表示臣服于贺拔岳。高欢秘密跟他们联系之后,万俟普和万俟洛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支持高欢,答应在合适的时候会反水。 灵州刺史曹泥也是高欢积极争取的对象,在他的劝说之下,曹泥只是口头上表示服从贺拔岳,实际却拒守灵州不听调遣,还把贺拔岳派来接替他的新灵州刺史元季海给赶跑了。 此外,高欢还试图说服河西的费也头部落归附自己。 但不幸的是,这次他碰了钉子。 费也头部落自从首领纥豆陵步蕃被高欢和尔朱兆联合绞杀之后,剩下的族民都退到黄河西岸,变成了河西流民,现在他们新的首领叫纥豆陵伊利。费也头部落没有忘记被高欢追着揍的深仇大恨,因此这次坚决站在贺拔岳这边,高欢派侯景去招抚了好几次,纥豆陵伊利就是不给面子。 高欢生气了,心说看来对这些费也头蛮子光是怀柔没用,还是要来点儿狠的才行。 于是在534年正月,高欢出兵河西奇袭纥豆陵伊利。纥豆陵伊利手下人数虽多,但都是些流民,装备和训练都差得很,根本不是高欢这边正规军的对手,很快就被击溃,纥豆陵伊利本人也被生擒。为了消除隐患,高欢下令将费也头部落剩下的人全部迁徙到河东,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看着,避免被贺拔岳利用。 纥豆陵伊利已经归附了贺拔岳,也就差不多相当于是皇帝元修这边的人,结果被高欢这么简单就给灭了,元修郁闷得不行。他实在气不过,专门给写了封信给高欢,指责他道:纥豆陵伊利又没叛变又没犯法,是朕的良民,你岂能如此随便就把他给抓走了?你抓他之前跟我打招呼了么?你心里到底还有我这个皇帝没有? 言辞之激烈,就差指着高欢鼻子骂了。 高欢没搭理他。 这么多变故之后,高欢的内心已经开始黑化了。咱俩名为君臣,实为对手,你元修不够意思算计我在先,现在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就算我现在还不想废掉你,但也不能啥也不做任由你继续胡来。 虽然做了这么多工作,高欢还是觉得不太够。这些事情毕竟都是在外围打转转,没有伤及根本。只要贺拔岳真想对付自己,这些小进展很轻松地就会被抹掉。 高欢对于拉拢贺拔岳已经不抱信心了。种种迹象表明,贺拔岳现在是在拖延时间发展巩固实力。一旦他准备好,不管是不是为了元修,都必然会起兵跟自己对抗。 时间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必须尽快解决掉贺拔岳才行。 可是自己跟贺拔岳之间隔着一千多里,中间还有个洛阳,想打也够不着。 高欢实在想不出好的应对支持,天天愁眉苦脸。他的右丞翟嵩见高欢如此苦闷,猜到了原因所在,于是站出来对高欢说,大丞相你别愁,我有办法可以解决掉关西的威胁。 高欢很高兴:你有啥办法,赶快说来听听。 翟嵩道:现在贺拔岳虽然表面上统一了关西,但其实内部并不稳固,突破口就在侯莫陈悦身上。当年侯莫陈悦跟贺拔岳一起进军关陇,两人是平级关系,但现在风头完全被贺拔岳抢去,侯莫陈悦心中必定嫉恨。这时候咱们乘机做一些工作,引诱他们自相残杀,肯定可以不动刀兵就解决问题。如果高王信得过我,我就替您去关中跑一趟。 高欢有些将信将疑。之前在广阿之战的时候他也用过离间计,但那时的对手是尔朱家那几个智商不够用的家伙,这招对侯莫陈悦和贺拔岳是不是还管用,他心里实在没底。 但现在反正也没别的好办法,试试这招也无妨。于是他同意了翟嵩的请求。 事实证明,翟嵩判断得很准,侯莫陈悦现在正处于极其郁闷焦躁的状态。 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想当初刚开始西征的时候,贺拔岳跟侯莫陈悦一个左大都督一个右大都督,官职不分上下,结果这才过了三年多,贺拔岳就俨然接替尔朱天光变成了关西的土皇帝,侯莫陈悦现在虽然名义上是陇右行台,但实际上能管的只有秦州这一小块儿地方,周边的小弟全都跑到贺拔岳那边了。而且贺拔岳职位升了,官威也大了,说话办事颐指气使的,完全不顾及侯莫陈悦的面子。 如果一开始就这样还好,现在这种反差实在是要命。 更严重的是,贺拔岳现在正在用他的嫡系去逐步接管关西诸州,估计过段时间自己秦州刺史的位置也要保不住了。眼看着自己未来的路越走越窄,手下兄弟们看自己的眼神也越来越异样,侯莫陈悦觉得现在每天都在煎熬。 于是翟嵩过来一煽动,侯莫陈悦就动了改投高欢的念头。 宁可去高欢那里从头开始,也好过在贺拔岳这里受气。 翟嵩一看很有戏,赶紧进一步诱导,说将军你如果没有功劳就过去,大丞相想给你封官也没啥借口。要不这样吧,这段时间你还是假意依附贺拔岳,找个机会把他做掉,我估计那时候大丞相一高兴,没准会让你接替他当新的关陇王。 侯莫陈悦本就是见利忘义之人,有这么好的翻身机会岂能错过,于是他欣然应允,从此开始暗地里筹划如何对付贺拔岳。 翟嵩的工作做得非常隐秘,贺拔岳那边没有任何觉察。 实际上,贺拔岳最近正在忙着集合大军,准备出兵去灵州讨伐曹泥。 贺拔岳已经知道了高欢最近在河西一带的行动,只是纥豆陵伊利被灭得实在太快,平凉离河西又太远,等他收到报告的时候已经晚了。 可是如果现在跑过去跟高欢干架,又有点儿太早,高欢此时毕竟还是国家的大丞相,自己没有皇帝的授权也没法出兵。况且眼下自己家边上很多事情还没有理顺,比如这个灵州刺史曹泥就非常不老实,表面上对我唯唯诺诺,背地里却一直跟高欢偷偷联系,死活不肯交出灵州的控制权。 攘外必先安内,对于内部这种不听话的势力绝不能姑息,必须坚决灭掉,否则会严重影响我的威信。 于是贺拔岳立刻下令集合关陇地区各州的兵力,加上自己的人,准备北上去攻打灵州。 陇右一带名义上是侯莫陈悦的负责区域,贺拔岳现在自视甚高,不愿意跟侯莫陈悦的下级直接打交道,于是除了自己的本部人马之外,其他各州的部队就让侯莫陈悦具体负责。 现在两个谋士左丞宇文泰和右丞薛孝通都不在身边,贺拔岳做决策的时候也没人商量,心里还是感觉有些没底,于是他派都督赵贵专门跑一趟夏州,咨询一下宇文泰对这次出兵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宇文泰听说贺拔岳要带着侯莫陈悦去打曹泥,觉得非常不妥,他请赵贵赶紧回去阻止贺拔岳。宇文泰认为曹泥地处灵州,孤城偏远,根本起不了多大风浪,有自己在夏州这里盯着他就够了。反倒是侯莫陈悦这个人贪而无信,现在又占据着重要位置,他才是关陇集团中最大的风险点。宇文泰建议贺拔岳先想办法除掉侯莫陈悦,再去对付曹泥。 赵贵见宇文泰年纪虽小,但思路非常清晰,对当前形势分析得有理有据,不禁大为叹服。他没做停留,快马赶回平凉向贺拔岳转达了宇文泰的意见。 贺拔岳本来指望宇文泰能在具体的战斗部署上给出点儿建议,没成想宇文泰直接建议自己撤兵,理由居然是要提防侯莫陈悦。贺拔岳颇有点儿不以为然,觉得这次宇文小兄弟有些过于谨慎了。现在自己大权在握,侯莫陈悦那个家伙又没啥本事,就算心里不服也只能忍着,能有啥威胁。曹泥现在如此嚣张不听调遣,让自己很没有面子,不干掉他我以后何以服众? 于是贺拔岳没有理会宇文泰的建议,继续按计划领兵去攻打灵州。 此时侯莫陈悦的部队驻扎在高平,贺拔岳的部队驻扎在平凉。贺拔岳数次跟侯莫陈悦一起商讨军事方案,侯莫陈悦也表现得非常热情,表示绝对拥护贺拔岳的核心地位,服从贺拔岳的指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灵州打下来。 灵州是在原薄骨律军镇的基础上改置而成,治所就是薄骨律镇城,位于今天的宁夏灵武市附近。 跟别的镇城相比,薄骨律镇城很有些特殊。更严格地说,是附近这一段黄河有些特殊,刚好是由东北流向转到正北流向的拐点。当时黄河水量较大,拐弯之处改道非常频繁,基本上每隔三十年左右就朝西或者朝东移动一次,这也就是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由来。 薄骨律镇城最早坐落在黄河西岸,后来由于黄河河道西移,镇城所在的位置就变成了黄河中间的一块河渚,四面环水,硬打的话颇有些费劲。 但眼下正值严冬二月,黄河水面千里冰封,不需要坐船就可以通行,灵州的防守优势大打折扣。贺拔岳觉得现在正是出兵的好时候,如果再耽误一段时间等雪化冰消就不好打了。 于是他派侯莫陈悦作先锋提前启程去探路,自己带着大部队随后出发。 侯莫陈悦领命之后离开高平北上,一直行至灵州以西的河曲附近,将部队驻扎下来,在河边等着贺拔岳。 等贺拔岳赶到的时候,侯莫陈悦表现出特别崇拜的样子,说大都督果然料事如神,这一带河冰冻得很结实,完全可以用兵。您的兵马刚到,要不先让将士们去扎营吧,咱俩先到我的营中去讨论一下作战细节。 贺拔岳完全没有戒心,他觉得都是自己的部队,没什么需要防范的。于是他跟侯莫陈悦边走边聊,径自进了对方的大营。 侯莫陈悦跟贺拔岳在大帐之中坐了下来,对着沙盘研究攻城方案,站在他们身后的端茶倒水的是侯莫陈悦的女婿元洪业。 侯莫陈悦见贺拔岳已经完全放松了警惕,知道机会来了。他借口肚子突然有点疼,起身溜出帐外。贺拔岳正在考虑作战方案,没太在意侯莫陈悦的这个举动,眼睛继续盯着沙盘。 但此时危险已经悄然来临。 就在贺拔岳毫无防备的时候,他身后的元洪业悄悄抽出佩剑,恶狠狠地兜头砍了下去。 剑光闪处,整个关西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贺拔岳少年成名,英气盖世,在功业即将到达顶点的时候,却由于自己的自负和疏忽,最终丧身在叛徒之手,壮丽的一生在冰冷的黄河岸边戛然而止。 随同贺拔岳的亲兵一看主帅莫名其妙就被砍死了,不知道啥情况,哆哆嗦嗦什么话也不敢说。侯莫陈悦见元洪业已经得手,他担心贺拔岳的部众闹事,于是跟这些亲兵说,你们赶紧回去跟大家说一下,我受皇帝密旨,只斩杀贺拔岳一人,让其他人不要害怕。 亲兵们捡得性命,赶紧跑回贺拔岳的大营,把发生的情况和侯莫陈悦的话汇报给大家。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将士们都懵了,大家都不知道为啥皇帝突然要下这样的旨意,但侯莫陈悦说得信誓旦旦的,众人摸不清虚实,都不敢乱动,只好呆在原地等着新的安排下达。 结果等了半天啥也没等到,出门一看侯莫陈悦领着自己的部队先撤了。 此时但凡侯莫陈悦有一点做事能力,能够出面去安抚一下贺拔岳的部众,都可以把大部分人拉拢到自己麾下。但他没做过啥大事,心理素质太差,害死贺拔岳之后反倒觉得六神无主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啥了。他担心在这里呆久了会有变故,索性直接带领部下返回了关陇。 众将一看侯莫陈悦跑没影了,知道再在这里等也没意义,只好各自散去。 这下灵州也不用打了。现在大家群龙无首,人心惶惶,都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只有赵贵还保持着冷静。他觉得自己受贺拔岳的知遇之恩,此时就这么跑掉未免太不仗义,有必要站出来做一些事情。于是他带着几十个人到侯莫陈悦那里假装投降,条件是请求收葬贺拔岳。赵贵言辞慷慨,侯莫陈悦也很是感动,便把贺拔岳的遗体交给了赵贵。 赵贵得手之后,立刻头也不回地率众逃回高平,同时召集其他将领,一起商讨如何为贺拔岳报仇。 得知这么简单就除掉了贺拔岳这个心腹大患,高欢大喜过望,但同时感到也有些惋惜。他跟贺拔岳虽然都出自六镇,但两个人从认识起就一直明争暗斗,互相看不顺眼,他们此后也都各自发展到了可以左右国家前途命运的高度。本以为一场惊天动地的争斗已经不可避免,没想到贺拔岳却由于过度自负轻敌,竟然死于一剑之下,实在令人唏嘘叹惋。 但高欢此时还不知道的是,贺拔岳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那个此时还在统万城中的二十七岁的武川少年,才是他一生中真正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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