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落烈家坞堡的巨大石墙前时,天光已然明丽。 谷仲溪总是在石墙前方二里处落地步行,毕竟动不动御风飞天,这在常人看来,太过惊世骇俗。 晨光驱散迷雾,柔风吹散了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一夜恶战,留不下多少痕迹。 谷仲溪边走边看,行过石墙前密密莽莽的山林,若有所思。 坞堡的窄门口有五六人守备,精神紧绷,看见谷仲溪从密林中走出,守备之人似乎都暗暗松了口气。 谷仲溪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自己这个魔头,本就不被坞堡烈家之人欢迎,却单单因为能帮助烈家击杀来犯之敌,此时在这些烈家子弟怯生生的目光中,竟看到一丝敬畏之情。 世人皆如此。 整个魏郡之地,本属晋土,但自从石勒攻陷邺城后,对民秋毫无犯,减税爱民,以致魏郡生民之心皆向着匈奴汉国,此事,也是谷仲溪近月来从太行行商的闲谈中听说的。 世人如此健忘,沉数万男女于江水的是匈奴人,奸淫掳掠无所不为的也是匈奴人,如今只数月的仁政,居然赢得民心归附,真是可笑。 亦或可悲。 生民之苦,如同天下大旱,布施一点点甘霖,也足以感恩戴德。 晋王朝短短四十三年,不足一人之寿,却葬送了天下人的信任。 那么,倾力反汉助晋的慕容卿,所作所为真的是对的么? 念及此处,谷仲溪一丝苦笑。 入得窄门,坞堡内一片静谧,忙活了一夜,此时人皆困乏。 烈吟冬就这么躺在谷仲溪的宅院门口,似乎还是走之前的那个位置,睡梦正酣,而厢房之门也未开启,想是小玉与慕容卿皆未醒来。 谷仲溪立了片刻,向石墙边一名守备招了招手,守备极不情愿地走近。 “有劳,帮忙寻点纸笔。” “谷……谷公子,堡内物资匮乏……怕是没什么纸张,简书可还行?” 谷仲溪皱了皱眉:“罢了,寻一块干净些的浅色布料即可。” “是!” 守备匆忙跑开。 谷仲溪在庭院中巨大的古树下盘膝而坐,细细观察着坞堡石墙,而后闭目沉思。 再睁眼时,笔墨与布料已堆在脚边,守备根本不敢多说话,早已离得远远。 谷仲溪并不在意,执笔推墨,在布料左首写下一行字。 “坞堡守备机关图”! 太阳明晃晃照眼之时,坞堡内渐渐有人开始走动,却都不敢靠近大树下的这尊杀神,而谷仲溪也懒得抬头,聚精会神在绘制图样,直到一个人影挡住了天光。 “守备……机关……图?” 说话的声音柔柔,一绺黑发垂至谷仲溪脸侧,随风轻摆。 谷仲溪一怔,侧身抬头看去,四目相对。 慕容卿的面颊正贴着自己,似乎能感到其微微的呼吸。 从未想过如此贴近,也从未遇见过这样的重逢,一时间,两人皆尴尬不已。 慕容卿直起腰身,有些慌乱的将秀发挽起。 谷仲溪则低下头去,直勾勾地盯着绘制的图样,淡淡道:“感觉怎么样?” “什……什么感觉?你这图……我看不懂……” 言语出口,慕容卿自己都觉得诧异,这句话的语气,几乎不像是自己说的。 “哦……我是问……你的身体,可还好?” “还……行吧……小玉方才和我说了,谢谢你救我。” “小玉也醒了吗?” “嗯,可能是我起来的时候吵醒她了,只是她说有些乏,想再休息一会儿。” “哦……” 一阵风吹过,两人皆陷入沉默。 谷仲溪目光仍停留在绘制的图样上,可心思根本静不下来。 “听说……你的本名是叫做……谷仲溪?” “嗯……” “那之前与你一起的朱吉公子……” “他叫诸葛稷,武侯后人。” 说到此事,谷仲溪面上一抹微笑,似一年前那个风格日丽的上巳节又在眼前。 “原来如此,我哥说荆襄多才俊,看来当真如此……” 谷仲溪面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 阴阳家,一个绕不开的猜忌。 “你哥呢?怎会让你一人做如此危险的事情?” “他啊,去年秋便被父亲唤回辽东了,我不想随他一起回去。” “为何不想?” “……还不是因为那把佩剑,我就这样回去,定会被父亲责骂。” 谷仲溪有些尴尬,但嘴角微有笑意:“这样说起来,罪过在我。” 慕容卿嘻嘻一笑,又有些失落地道:“其实……也不单是此事……” “哦?” 谷仲溪似终于定下了些心神,提笔在图样上又写下一行小字。 “可能你也知道,我们鲜卑人有许多部落,除了我们慕容部,我的母亲来自段部,另外还有一支拓跋部,在辽西以北,那些拓跋人少习中原文化,骁勇善武,经常犯边,所以……我父亲想把我……嫁过去……” 谷仲溪微有些吃惊,抬眼瞥了下慕容卿,却见其眉尖微蹙,满目愁云。 “你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慕容卿似对谷仲溪这句问话颇为恼怒,忿忿道:“拓跋家那些个男人,皆是肉球一样的身形,茹毛饮血之辈,天那,太可怕了。” 谷仲溪闻言噗嗤一笑,虽觉得有些无礼,却对慕容卿这般反应难以自抑。 “你还笑,气死我了!”慕容卿狠狠捶了一拳树干,树叶扑扑往下直落。 光影之下,几片叶子落在图样上,又被风吹走,煞是安逸。 谷仲溪只觉这一刻似扫清多日来心中的阴霾,心境轻松了不少,放下手中笔,反手抽出腰际的两把长剑。 “哝,还你。” 慕容卿微有些讶异,却分明认出正是自己已然断掉的佩剑,以及谷仲溪亲手为其打造的折枝。 双手郑重接过。 铮! 折枝长剑出鞘,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绚烂无比。 慕容卿盯着剑身致密而细腻的纹路,一时间恍若梦境。 直到现在才真的接受,那一句誓言,真的已经成真。 这是只属于自己的绝世神兵! “你……” 慕容卿看着低头绘制图样的谷仲溪,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许久之后,郑重道:“对不起……” “不用。”谷仲溪并未停笔,随口回道:“你似乎是偷了匈奴刘聪的军机图,公主殿下,还是想想怎么应对匈奴人的围剿吧。” 慕容卿大惊失色,立即摸向自己怀中。 谷仲溪余光瞥见其动作,淡淡道:“我可没有乘人之危的癖好,这是听两名晋军游枭提及的。” “晋军游枭?”慕容卿顿觉狐疑:“消息传的这么快吗?” “谁知道呢。” 谷仲溪听了笔,随手拾起一颗小石子,丢向宅院门前酣睡的烈吟冬。 “诶嘿呦啊!” 烈吟冬一声惨叫,揉着脑袋腾地坐起来,怒吼道:“谁砸我!” “我。”谷仲溪懒懒道:“过来。” 烈吟冬这才留意到树下一坐一立的两人,极不情愿地翻身而起。 “昨夜漏掉的那名匈奴兵,死在草庐了。” 谷仲溪单手凝气,轻轻吹干布料上的墨迹。 “是吗!那太好了!”烈吟冬惊喜道:“是谷大哥杀的吗?” “不是,有两名晋军游枭发现了他。” “晋军!”烈吟冬登时警惕起来。 “总之,不管是匈奴人还是晋人,都已盯上此地,不论什么缘由,在两方对峙的太行山上,有这么一处双方都无法掌控的坞堡,终究是心腹大患,早晚会有大军前来围剿。” 烈吟冬闻言大骇:“那……可怎么办!” 谷仲溪将布料递予烈吟冬,道:“三件事,其一,着人清理石墙外山下的林木,至少清出三里地,可防暗箭,可阻火攻。” “好!” “其二,烈家多石匠玉工,按照我画的图样造两组这样的器物,伐下来的高大林木皆能派上用场。” “这东西是……”烈吟冬盯着图样,一时看不明白。 “造出来就知道了。” “好。” “其三,山上有飞瀑,水源不成问题,但炎夏燥热,恐山泉干涸,粮食方面也要关注,着人上山疏通水源,修个简易的聚水堤坝,再屯些粮食便可。” “是。”烈吟冬一一记下,又皱眉道:“可这些事务估计需将整个烈家子弟全部动员起来,我的话顶多对守备人员有用,其他人……” “去找烈堡主便是,别告诉他那名逃走的匈奴兵已死,只说那人已然逃窜,匈奴大军不日便会压境,若要保命,必须按此法行事。” “好!” 烈吟冬心潮澎湃,拔腿便走,刚跑了两步,却突然又折回,还是指着布料之上的图样。 “可是……谷大哥,这图样上的东西,没人见过,要费大人力去打造这东西,我怕说服不了烈惊鸿啊。” 谷仲溪沉吟片刻道:“你且告诉他,此物名为抛石机,源出墨家机关术,我根据坞堡石墙的结构做了些改良,让他放心去造。” “好!!” 烈吟冬再无疑问,飞奔而去。 谷仲溪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回身看去,却见慕容卿倚在树上,一脸难以置信的盯着自己。 “怎么了?” “……很难想象,当初那个与我讲一句话都会脸红的男子,居然还精通墨家机关术。你武学造诣惊人,铸剑技艺高绝,诸般才华皆被你独占,可谓惊才绝艳,你究竟是何来路?若说诸葛公子是武侯之后,你又是哪家名门?” 谷仲溪哑然失笑:“山野村夫罢了,公主见笑。” “哼!” 慕容卿只当是谷仲溪有意瞒着自己,嘴巴一撅,大步往宅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