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顾荣所料,在诸葛稷发布两份说辞后,这场风波很快便渐渐平息。 得知贾辰伏诛,钱唐民众无不欢欣鼓舞,诸葛稷在钱唐的名望也达到新高。至于焦安,秦溪离开当日便已醒来,不出两日便可下床行走。诸葛稷与庞薇也不多留,与望江楼掌柜结清钱款,在一众住客的称赞声中搬离,落脚在县衙内院。 这小小内院自然不比耕读之宅,许久无人居住,叶琚早已差人清扫出来,倒也清静。 在与叶琚交割事务妥当后,秣陵的回函如期而至,全篇仅十一字: “已悉,贺诸葛大人出手得卢。” 如此看来,整件事带来最坏的后果,只有诸葛稷与秦溪之间潜藏的矛盾了。 晨光熹微,镜湖水倒映着会稽山,会稽山直向天穹。 深秋时节,山色愈发斑斓,红黄如染,落叶纷飞,长空万里无云,山风猎猎,摇动着牛车檐角的铜铃,清脆悦耳。 跟在牛车后面的还有一小队带甲骑兵,虽马蹄悠然,兵士却均神情警惕,手按长剑,尤其是骑兵为首的将领,年纪虽轻,却提一口长刀,威风凛凛,面色刚毅。 牛车与骑兵正在会稽山茂密曲折的山道上缓缓上行,不到巳时便行至接近山巅处。牛车寻了片空阔地停下,骑兵也纷纷下马。 帐幕掀开,一风姿飘逸的中年男子探出身子,体型消瘦,面色微有些苍白。 “王将军!”众兵士齐声道。 此人正是眼下权倾江东的王导。 王导摆摆手,对为首的青年将领道:“只是重阳高祭,本不用朱逾将军随行,山道崎岖,诸位将士有劳了。” 朱逾按下长刀,抱拳道:“将军客气了,镜湖水战刚过去不久,也不知是否还有倭人遗留,更何况北方流民渐多,前些日子钱唐也闹了匪患。将军携子出行,安危事大,末将还是跟着的好。” 车帐再次掀开,一位更加消瘦的少年直接跳下,长长伸了个懒腰,笑道:“朱将军莫不是一路跟着想讨杯菊花酒喝?” 王导正色道:“悦儿,不得无礼!” 王悦笑着拱手道:“父亲说的是,朱将军见谅。” 朱逾却哈哈一笑:“王将军莫怪,末将与世子也许久未见了,世子这是在说笑呢。” 王导并未言语,面上有一丝笑意,只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山巅,一座小亭在红叶掩映下背向蓝天。 “我们上去吧。”王导淡淡道,率先迈步而上,王悦与朱逾紧随其后。 “世子这一伤,休养了得有月余了吧,如今感觉如何?”朱逾关切道。 王悦惨然一笑:“原本感觉摸到宗师的门槛,如今这身子怕是停留在内劲了。” 朱逾默然点点头,又宽慰道:“无妨,世子才学惊艳,即便武艺稍逊,将来庙堂之上总还是有举足轻重之位的。” 王悦摇摇头道:“不提这个了。今日重阳,当宜宴赏,眼下也并无他人,朱将军就与我和父亲共饮吧。” 朱逾恭敬道:“末将不敢。” 王导虽未回头,却淡淡说了声:“悦儿说的对,朱将军就一起品品菊酒吧,此酒清冽不醉人,有补气之功效,不妨事。” 朱逾抱拳道:“是!” 山巅小亭,石几石凳。 王导浅浅品着酒,却不就坐,而是凭栏远眺。 身后山色绚丽,眼前镜湖澈透,山风相随,心旷神怡。 “孩儿还未相问,父亲为何不在建邺登高,却远来这山阴会稽山?” 王导抬手遥指:“不久前你正养伤时,为父在那座水寨处见识到一场大战,如今水波平平,却不知水下有多少将士亡魂。此乃我们南来的第一场大战,也算因我们王家而起,当在此祭奠。” 王悦与朱逾默然,均恭敬对湖祭拜。 “说回来,此一战你的朋友立下不世之功,若非他们,只怕江东已遭倭人荼毒矣。” “孩儿有听说,却不知事情全貌,只听闻好似本欲攻打镜湖山庄,未曾想却遇上倭人舰队。” “此事,今后你待在睿王世子处,定能渐渐了解到全貌,而且这件事,朱将军也是有助力的。” 朱逾心中咯噔一下,知是诸葛稷手中百里宝剑被识出,或是顾荣私下告知王导,或是旁人,但终究是坐实了朱家的态度,忙抱拳道:“末将有罪,请王将军责罚。” 王导摆摆手道:“你有什么罪,不必多想。江东安定便一切都好。” 朱逾惶恐而拜。 轻风吹来,王导深吸一口气,似生出浩然感,深邃的目光向远方掠去,直望向北。 “悦儿,你可还记得我们在琅琊的时候。” “记得,那时候父亲与睿王行事均十分小心,日夜忧叹。” “不错,若不是堂兄一语道破局势,我等怕是还陷在那泥潭里面。” 不必多言,朱逾心知,王导口中的堂兄,乃是王籍之的父亲,王旷。 王导瞥了一眼朱逾,直言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武帝后不过数十年,朝廷内乱至此,皇权衰颓,才致北蛮觊觎。如今京都势危,江东乃我大晋最后的希望,尔等青年才俊皆应该放下门阀之见,以国运为先,需知由乱而入治也是天道循环,依我看,天命便在于睿王。” 朱逾听了这一席话,大气也不敢出。 若是在它处说出此话,必被问个谋反之罪,直接砍了头去。 王悦心知王导的意思,便对朱逾笑道:“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当属朱将军最有统军之能,看来朱将军不日便能成为社稷之臣呐。” 朱逾惶恐道:“世子说笑了,在下武不到宗师,谋并无实绩,配不上如此赞誉。” 王导和蔼道:“无妨,我知你韬光养晦,便是看上你这心性。江东全局,宜缓不宜急,毕竟是北民南迁,坐地分食。” 朱逾恍然大悟,恭敬再拜。 今日方知王导心中谋之深远,绝非寻常江东士族的鼠目寸光。 也知风头正盛的诸葛稷终究未入王导法眼。 树大招风。 单是沸沸扬扬的钱唐悬尸案,便可知一斑。 “朱将军,你对军械知之如何?”王导敬一碗菊酒,忽而问道。 朱逾一怔,只如实答道:“家中长辈好收集神兵利器,末将也有所见识。” 王导点点头:“这便是了。一会随我去个地方。” 会稽山下镜湖边,高炉耸立,一片热火朝天。 葛洪与仡濮深对旧炉区的改造已近尾声,许多原毒宗的匠师惊喜体验着灼火深炉的锻造条件,也已有人不满于二十炼,开始着手锻造百炼兵器。 收归朝廷之后,镜湖山庄的订单类型却暂未有多大变化,主要客户仍是江湖人士和普通百姓,也未开始锻造铠甲。 毕竟这山庄本来的背景并非根正苗红,谢裒也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如今只在赋税上与朝廷相接。 可以说,镜湖山庄正处于一个极其舒服的调适期,困扰山庄内诸人的生存问题得以解决,锻造的技艺与设施也在日新月异地提升。 在所有人都欣悦万分的情况下,只有一个人如低气压的中心一般,默默地,机械性地敲击着手中的长剑。 裴珠从花间殿带了饭菜,只放在新炉区的湖边小几上,不多言语,只远远看着。 山风从湖面吹过,撩动裴珠的青丝,酥手拨开处,却见葛洪从身后缓步而来。 “还是那样子?”葛洪捋着三绺胡须道。 “是啊,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裴珠轻叹口气。 “无妨,毕竟他和诸葛公子一向要好,这等矛盾不会太久的。” “唉,说是小情人吵吵也就算了,两个少年郎,至于么。” 葛洪摇头笑道:“虽是少年郎,可矛盾的核心却非感情之事那般肤浅,从根本上来说,是这二人对待世事的看法不同,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原本以为志趣相投的两人在道义观念上出了分歧,岂是说好就好的事情。” “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给诸葛公子锻着剑啊,不是说锻剑需要心平气和,少一些情绪波动么?” “你看他,情绪有波动么?” 裴珠愕然,摇摇头:“似乎像个机械一样,毫无波动。” “那不就是了。”葛洪抚须而笑:“我们走吧。” 裴珠点点头,两人缓步而回,却见一山庄的男子飞快跑来,上气不接下气。 “瞧,波动来了。”葛洪淡淡道。 “裴庄主!不好啦!”那男子急道。 “怎么了?慢慢说。” “花……花间殿前,来了一辆牛车一队骑兵,为首者叫……叫王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