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唐县城并不大,仅有一家通宵的客栈,名曰望江楼,顾名思义,小楼上望得见滚滚浙江入海。 诸葛稷与庞薇入住时还未到寅时,店小二打着哈欠,将两位引到二层偏房住下,长途跋涉自然辛劳,不多时便熄灯就寝。 待冯香脂背着早已昏厥焦安到店时,大雨正倾盆而下,虽已鸡叫两巡,人皆未醒。焦安身上披着件完好的外衣,看不出一身的刀伤,店小二睡意正浓,也未多想,只将两人还是引到二层住下。 冯香脂也不知,在他们的房间隔壁,正是诸葛稷与庞薇。 焦安失血过多,除却断骨之外,身上有几处极大的伤口,前胸深可见肋,后背肌肉撕裂,若不是体格健壮,底子较好,早没命了。 冯香脂几乎是一直哭着在为焦安止血包扎,药箱中仅剩的一卷扎带用完,便撕烂自己的裙角,一顿包扎下来,刀伤竟逾百处,冯香脂一身襦裙早已撕得不成样子,呜呜咽咽,仅着里衣为焦安仔细擦洗,忙完后已近脱力,顾不上处理自己全身的擦伤,只裹着焦安的外衣,靠着床箱席地而眠。 雨歇已是巳时。 诸葛稷与庞薇踏踏实实睡了一觉,精神大振,问小二要了早膳,一同向县衙走去。 钱唐的县衙也不远,只在三里外的海湖边上。 这座县城处处是白墙乌檐,深巷浅溪。 钱唐很恬淡,钱唐人也很平和,一路走来,只听得乡音软软,比吴音更有一番味道。 “县令大人心境如何?” 庞薇一身青衣,撷着诸葛稷的手,打趣道。 诸葛稷略略一声轻咳,装模做样道:“目力所及皆我之民,深感爱民之切,需得咨诹善道,察纳雅言,夙兴夜寐,廉洁奉公……” 庞薇一声轻哼,诸葛稷忙断了滔滔不绝的吟诵,媚笑道:“内子有何见教?” 庞薇行了数步,有些羞涩,只轻声道:“夫君肩负大任,用功便也罢了,只是莫要忘记闺中有佳人……” “那是自然,”诸葛稷忙表忠心道:“薇薇不仅是贤妻,更似我的左膀右臂啊!” 庞薇轻轻摇头:“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诸葛稷总觉得庞薇今日怪怪的,便又问道:“那内子何意?” 庞薇若有所思道:“明月姐姐曾劝我两早日完婚,妾身来到钱唐,忽然觉得这个小县城或许当真会有属于我们两自己的小家,或许,真的可以早一些完婚。” 诸葛稷一时有些讶异:“不是说要待来年春夏,我满十五岁吗?” 庞薇满目柔情地看了一眼诸葛稷,眼前这个从前还当做小弟弟一般的男子,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了。 “或许也不用固守旧法呢?毕竟年年花开如旧,岁岁人却易老。这一年来诸多事情皆万分凶险,或许,我们可以早些要个宝宝?” 诸葛稷一时愕然。 庞薇看着诸葛稷的表情,忽而有些恼怒,眉宇间寒气突生,微怒道:“怎么,你不愿意?” 诸葛稷连忙摆手:“不不不,非常愿意,只是突然提起这个,之前未曾想过……” 庞薇抬眼看着街上穿行的人流,喃喃道:“少年郎儿,谁不是觉得日子悠长呢,可如今的世事,谁又说得准呢。” 诸葛稷心头微震,一时忽有些沧桑感,默然无语。 钱唐的市集距离县衙不远,在一座小山丘之下。诸葛稷与庞薇从中穿行,不多时便被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吸引了目光。 此地临海临江,多得是美丽的贝类首饰,一时让久居内陆的庞薇看呆了,若不是陪诸葛稷去县衙赴任,真想在这里多玩些时候。 在冰山般清冷的面容下,毕竟是碧玉年华的少女心思。 只是街上的人流却忽然多了起来,许多人奔跑着往一个方向而去,相互呼喊。 “快去城门!” “李嫂,怎么了?” “说城外出事了!” “什么事呀?” “不知道,好多人都过去了。” “等等我,我也去!” 诸葛稷与庞薇相视一眼,觉有些讶异,但县衙的灰檐已近在眼前,不便再改道,只得快步往县衙行去。 叶琚任钱唐县令已十余载,可以说钱唐的一草一木皆印在心里,此时闲来无事,正在后堂看书,忽而衙役来报,道是诸葛稷已到了前厅,忙整肃衣装,步出相迎。 诸葛稷与庞薇正在堂上稍坐,打量着“清正严明”的牌匾,却闻一阵爽朗的大笑。 “诸葛大人远道而来,在下未及远迎,失礼,失礼啊!” 只见一须发皆白的清瘦老者步履矫健,笑呵呵从后堂走来,两人连忙起身施礼。 “见过叶大人!晚生诸葛稷,这位是内子庞薇。” “见过叶大人!” 叶琚乐呵呵回礼,赞道:“可把你给盼来了!只听那帮老家伙说你们二位当真有卧龙凤雏之姿,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卧龙者俊逸潇洒,凤雏者佳人绝代,真令在下大开眼界,幸得一见呐!” 诸葛稷与庞薇皆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诸葛稷忙道:“叶大人过誉啦!” 叶琚颔首微笑,又环手道:“两位请入内一叙。” 三人正欲往后堂走去,忽然门外一衙役飞奔而至,高喊道:“急报!急报!” 诸葛稷与庞薇相视一眼,面有惊异。 叶琚皱眉道:“孙忠,什么事情?” 孙忠抬眼看了一下诸葛稷与庞薇二人,有些迟疑。 叶琚立即道:“这是接替我的新任钱唐县令诸葛稷大人,以及其夫人庞娘子,有什么事直言即可!” 孙忠面色一怔,立即转向诸葛稷拜倒:“捕头孙忠见过诸葛大人,请大人见谅,下官未想到大人如此年轻。” 诸葛稷道:“孙捕头快请起,有何急报,请说。” 孙忠起身道:“西城门外有人将一具尸体高高悬在天灯之下,尸体上还贴了张长布条,写了句话。” 叶琚微感讶异,问道:“写的什么?” 孙忠道:“写的是‘谢府统领焦安剿悍匪纪峰以贺诸葛大人领钱唐令’。” “什么!”诸葛稷惊呼道,忽然灵光一闪,转而看向庞薇:“我知道那个看着面熟的匪首是谁了!” 庞薇从诸葛稷的眸子中捕捉到一丝异样:“夫君说的那人,不会正是纪峰吧?” 诸葛稷一脸严肃,郑重点了点头。 叶琚疑惑道:“怎么,这名叫纪峰的死者,诸葛大人见过?” 诸葛稷向叶琚点点头,对孙忠道:“劳烦孙捕头备车,我与叶大人车上细说。” 片刻后,一驾四舆马车从县衙疾驰而出。赶车的是孙忠,车上自然是叶琚,诸葛稷与庞薇三人。 叶琚面色极为难看,摇头不止:“所以说,杀人者自称是将军谢裒家臣,死者是纪瞻的远房亲戚,却打出了给你献礼的旗号?” 诸葛稷点头道:“正是如此。” “不对啊,这不合理啊!”叶琚惊疑道。 “不合理就对了。”庞薇面若冰霜:“北方士族踩着江东士族给你献礼,好大的面子,这是要把你推成江东士族公敌啊!” 诸葛稷眉头紧锁:“焦安与纪峰早年在秣陵县衙任职,关系极好。以我对焦安的了解,这种事他做不出来,必然是有人借焦安之名将麻烦引到谢府头上。那纪峰虽是个泼皮无赖,但也算是纪家旁支,我听溪弟说起过,纪瞻非常在意家族名望。如今纪家世子刚殁,纪峰又被杀,很难说纪瞻会不会借题发挥。” 叶琚沉吟道:“自打睿王殿下带着北方士族强势入主江东,这里便不似先年一般太平。虽说对于民众来说,睿王恩泽正盛,可在士族之间,矛盾暗流不少。这件事背后的推手怕是来路不简单呐。” 说话间,马车已出了西城门,远远见天灯高杆下吊着一具瘦削尸体,身上贴的白布条极为显眼。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了百来民众,均议论纷纷。 “闪开闪开,是县衙的马车,叶大人来了!” “快闪开,给叶大人让路。” 不用孙忠喊话,民众自发让出一条通路来,可见叶琚在钱唐民众中名望之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