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 远远近近的林子似都笼在薄雾中,迷茫一片。 泥泞的路面上,牛车缓缓行着。赶车人与坐车人挤在一起,头顶上薄薄的帘子顺下汇聚的雨水,时不时打湿一大片衣裳,两个人却都毫不在意。 秦溪仍然沉默不语,也懒得用御风之术避雨。都跟葛洪挤在一辆牛车上了,淋湿又算得了什么。 葛洪却依然兴致高昂,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小竹枝轻轻敲打着牛屁股,十分惬意。 本来最多也只大半日的路程,若是青竹引路,按两人的轻功造诣,怕是两个多时辰便到了。但方才下山时葛洪已明确说了,自己不会武。秦溪只得无奈地挤在这个邋里邋遢的人边上。 秦溪本能地认为葛洪是在诓人,毒宗这样一个江湖门派,怎么可能让一个不会武的人来做江东主使。但也没心情拆穿,只沉闷地盯着雨幕下的山林。 “钜子身体不舒服?”葛洪突然开口道。 秦溪似乎没听见,连动也不动。 葛洪嘿嘿一笑,一把抓起秦溪的手腕号脉。秦溪如一具人偶般任由其随便摆弄。 葛洪一手搭着脉,脸色却微微变了变,不再像上次那般只点了几下,反而反复揉捏,直到秦溪觉得有些不适,微微甩了一下,葛洪才放了手。 葛洪面带笑意道:“钜子今年多大?” 秦溪有些不耐烦:“十二。” 葛洪轻叹道:“小师叔欺负人了。” 秦溪眉毛一扬:“怎么?” 葛洪微微一笑,淡淡道:“没什么。” 雨声沙沙,这没来由的对话秦溪丝毫提不起兴趣,只片刻就被漫山遍野的竹林吸引了目光。 “其实我倒是很好奇,钜子一个修习道家真法的人,怎么会为情所困?” 秦溪瞥了葛洪一眼,冷冷道:“我没有为情所困。” 葛洪哈哈一笑:“所谓逍遥,虽讲的是追求天道,更讲究找寻真我。不同的个体有不一样看待问题的方式,就比如我,认为红颜乃水到渠成之事,不强求,也不退避。钜子内心却有许多条条框框,反而把自己弄的很痛苦。” 秦溪瞥了一眼葛洪,冷笑道:“我都看不透我自己,你又怎知我有许多条条框框?” 葛洪微微一笑:“正如墨梁所言,你是当局者迷。我料想一定有一些别的什么原因让你难以回应小师叔的亲近,比如从小便在心里生根的礼俗约束,或者,某个曾与你定情或作了约定但未能伴你左右的女子。” 秦溪并未答话,只怔怔望着迷雾中的竹林。 “罢了罢了,看来即便逍遥仙人也很难看破红尘,不过你还小,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还只知道游戏人间,说起来,比起你是差得远了。” 葛洪只顾着自己絮絮叨叨说着,全然不顾听者是否在听。 “要不是我十三岁上没了父亲,家道中落,一切不复往昔,说不定我现在还在醉生梦死。也许只有经历痛苦才会成长,别人说的和自己亲身体验过的毕竟是两回事。我算是运气好的,投身在富贵人家,再穷苦也不至于颠沛流离,好歹能混个衣食无忧。可如今这世上,大多数人没这个福分,能否看见明天的太阳都未知。所以说你呀,也是交了好运的人,有好的机缘,有供你成长的温床,很难真正见识到世间的险恶,比起这世间的种种,一个女子的事情,当真是太微不足道了。” 秦溪眉头微皱,本就对唠叨的葛洪有些反感,如今居然对自己说教,便冷冷道:“不论是否是一个女子,相交之人总要交心,怎能说是微不足道?若葛先生认为与人相交都微不足道,先生觉得何事才算是重要之事?” “当然是活着了。”葛洪抚须微笑:“你有再多的抱负,多喜爱的女子,多少钱财,死了便一了百了,说什么都是空的,有什么用?活着才是最根本的。” 秦溪对葛洪的言论嗤之以鼻,一声冷笑道:“若你生于世只为活着,为何不修习武艺?至少能保护自己。” 葛洪微微摇头,笑道:“非也非也,习武之人好争强斗狠,又或者仗着自己有点本事爱仗剑天下,反而活不长久,道之所谓趋利避害,逢凶化吉,都是因为世事皆有两面性,我不习武艺,却有医术,只取中庸之道,于敌有利无害,谁舍得杀我?你虽习武艺,却武功高绝,超然于世,再加上有铸剑之能,对谁来说都是悬在卧榻边上的一把利剑。若非你亲眷之人,谁见你不害怕?” 秦溪面色微变,心中一震,这番话,理所当然让他想起野老的那句:“抢不到,便杀了!” “我修习武艺,只为保护身边人,我铸剑,也只为重要之人铸,怎么会成为所谓卧榻旁的利剑?” 葛洪哈哈一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觉得朝廷会允许治下有无法控制的人?” 秦溪一时语滞,又嘲弄般说道:“葛先生身在江湖,却洞悉朝廷之思,真乃隐世高人,莫非葛先生也有入仕之愿?” 葛洪微笑摆手:“了解朝廷之思乃避灾偷生的法子罢了,况且入仕哪有游历山林来的自在,当世朝廷之主皆为虎狼之辈,德行不修,忠孝礼仪俱灭,上不顺天道,下不应黎民,士子终日夸夸其谈,政务荒废,眼看着就要被北方胡虏灭了帝都,此乃终焉乱世之相,此时入仕,岂不是嫌自己命太长?” 秦溪怔住了。 葛洪的分析不无道理,但诸葛稷一心入仕,想一己之力力挽将忒之大厦的愿望也如铁石般坚定。秦溪眼前仿佛看到厚重而重围的宫城,有人想往外逃,有人想往里冲,但不论是谁,在宫城中心那个人的脚下,都如同蝼蚁一般。 而青竹去往司州,好像一只飞往宫墙重围内的弱小蛾子。 秦溪心情更糟了。 牛车晃晃悠悠,走了大半天山路,终于驶上铺着石板的官道,行人渐多,小雨却没有要停的样子。 “前方钱唐县,距离镜湖山庄不到两个时辰路程,钜子是在钱唐找个酒家吃点,还是直接去镜湖山庄?” 秦溪自然而然想起在得月楼与青竹两人之聚,没想到竟是青竹刻意安排的一场饯别,却还让青竹掏了铜钱,想来自己真是可笑。 “不停了,直接去镜湖山庄吧。” “好咧。” 钱唐县之繁华几乎与秣陵无二,一路行人如织,酒旗招招,亭台楼阁,水榭花街,令人眼花缭乱。 从城北入而从南出,竟足足花了半个时辰,并非距离过长,实则行人太多,街巷拥挤。 秦溪一眼看过去,还是能分辨出许多打北方来的流民,或者装束怪异的江湖人士,只是从数量上比起建邺与吴县自然是少了很多。 “钜子有没有想过什么时候去北边看看?”葛洪一面赶着牛车,一面随口问道。 秦溪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回答。 心底自然是想跟着青竹往北去的,但诸葛稷入仕在即,自己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而且本也想为诸葛稷铸剑,要为自己铸剑,要还慕容卿一把剑,容不得有四处乱跑的想法。 说不定很快青竹就能回来了呢,到时候不论是在吴县还是江东其他地方行走江湖,左右皆宜。 至于北方战乱不战乱的,秦溪压根没想过。 出了钱唐,牛车速度快了许多,一路石板道,快速经过永兴小县城,路况却更好了,然而行了不到半个时辰,却突然拐上一条泥泞而杂草丛生的小路。 “会稽山北侧有一县名山阴,是会稽郡的治下,但镜湖山庄自然不能离官家太近,山阴在镜湖以北,镜湖山庄则在镜湖以南。”葛洪介绍道:“当初此地选址,我也有参与,但也许多年没来了,说不定还得找上一找。” 牛车已几乎在草丛中前行,细雨渐止,路面愈加难走,树木上织着巨大的蜘蛛网,挂着晶莹的水滴。 秦溪分明看见,在近旁的树枝上,花斑鲜艳的毒蛇吐着信,千足的彩色蜈蚣从一个洞爬入另一个洞,只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果然是毒宗的地盘,各种毒物如此横行。 这镜湖山庄,不会人人都吃毒物吧? 瞬间有点后悔没有在钱唐找些东西充饥。 秦溪本能地结御风之术,在牛车周边形成飞旋的气墙,车未至,就将阻挡的枝丫杂草一并推开,也将盘踞的毒虫推得远远的。 葛洪哈哈笑道:“没想到钜子居然如此惧怕毒物,该不会是这个原因,怕与我那至毒的小师叔相交吧?” 秦溪面上的肌肉抽动数下,不想搭理此人。 约莫在密林中穿行了半个时辰,牛车靠近一片迷蒙的湖水,沿着湖畔缓缓前行,雾气愈发浓重,看不清湖面上的景致,也几乎看不清前面的道路。 葛洪从怀中掏了半晌,摸出一白色小瓷瓶,从中倒出两粒血红的小丸,自己吃下一粒,递给秦溪一粒。 秦溪眉头紧锁,只不敢接:“什么东西?” “小师叔应该跟你说过毒宗的发源,这雾气便是模仿鲜花山谷的毒瘴,你的真法虽能操控周身之气,但仍无法阻止毒瘴渗入,服下此丸,可抵御瘴气半个时辰。”葛洪语气平淡,秦溪心中却大惊。 怪不得在距离朝廷州郡治下如此之近的地方能建立据点,谁想冒着毒瘴入身的风险贸然靠近?而这里位于山北水南,植被茂盛,空气湿润,是毒瘴经久不散的最佳保障。 江湖门派能生存于世,果然都有其独特的手段。 墨家是机关大阵,天师道教凭借其法宝秘术,毒宗,自然是毒。 秦溪接过小红丸,顿了一顿,一口吞下。 没有味道,入口即化。 “只抵御半个时辰?那不会以后每半个时辰要服一次吧?” “不用,镜湖山庄内没有毒瘴。” “……怎么会?” 葛洪哈哈一笑:“和你的真法气墙原理也差不多。” 秦溪正疑惑间,一阵疾风拂面,眼前雾气瞬间散开,一片青山扑面而来,沿着山体与湖水相接之处,一顺吊脚竹楼渐次排列,烟气袅袅,人影幢幢。 葛洪打了一声口哨,声音破空而去,在山间萦绕,笑道:“镜湖山庄,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