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里,吴县的气候与蜀地不同,极为燥热。 耕读之宅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诸葛稷依然时常出门会吴郡士子,回来后与秦溪聊几句便去寻庞薇,刘奶奶与庞薇只在入夜前晚凉的时候才会在院中走动。 眼下青竹伤势未愈,馆娃宫之行还得延后,吴县周边的水系也已溜达个遍,秦溪便把大量的时间都用来细细研读《墨经》,甚至已可以将那头竹牛拆了再重新组装好。 《墨经》实际上是一部集大成之作,除了墨家思想的阐述,大量篇幅对数术、光影、机械作了系统性的剖析介绍,于秦溪而言,当真是推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当然除此之外,《墨经》中有一部分涉及呼吸吐纳之法,还有一套剑招,怕是这个曾经极为辉煌的军事组织的独家秘笈,但对于秦溪而言,吸引力自然远远不及机械与科学方面的知识。 大约十日后,青竹已可以自如的活动,也恢复了早起练功的习惯。秦溪便约青竹择日前往馆娃宫,探一探那墨梁的虚实。 清晨时分,晨光熹微,一片静谧。 秦溪一身纯白束身衣,静立在院中等候,衣边上靛蓝的龙纹在和煦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身衣服,便是初见嫂嫂庞薇时做的那身,仅仅半年,竟显得短小了许多。 一阵清风拂过,淡淡花香飘来。 秦溪回头一看,乃是一身淡紫束身衣的青竹,不觉眼前一亮。 “看什么看,好看吗?”青竹笑意盈盈,现在已丝毫不介意在秦溪面前施展媚术,反正这男的就是个榆木疙瘩。 秦溪面色一滞,尴尬地移开目光:“呃,之前没见你穿过。” “呦,秦大钜子居然还关心奴婢穿过什么,那是否关心奴婢没穿的时候呀?” “呃……今日有正事……”秦溪脸已经涨成猪肝色,不敢再搭话,快步往门外走去。 “哈哈,哎等等我,我还有伤呢!”青竹嘻嘻笑着追上:“你也十二岁了,不是本朝有个叫傅咸的六岁就娶妻了么,你怎的对这男女之事如此害怕,不会是小时候被女孩子欺负过吧? ” “没……没有……”秦溪只顾埋头赶路,不敢再看青竹。 “你看,你稷哥哥年十四,庞娘子年十六,两人虽未正式迎娶,但打小住在一起,这六礼自然也备的大差不离,只差一个吉日正礼。待他两人成婚,不多久这府里就会有襁褓幼儿,自然所有人都围着转,你就更是个小透明,不寻个伴,莫非甘愿一个人孤独寂寞?” 秦溪扛不住青竹的喳喳喳,又不忍走太快让青竹太累,无奈道:“我的好青姐姐,小弟只是问了一句你的衣服而已……” “衣服么……自然是庞娘子前些天帮我做的了,哎老娘果然没跟错人,跟着你小子有吃有喝还有衣服穿,你这辈子甩不掉我咯!” 秦溪汗颜:“这些都是稷哥家的,我哪有什么本事……” “我不管,反正赖上你了。那你说,我穿这衣服好看吗?” 这话说了一圈又绕回来了。 秦溪干咳两声,不敢再接话,两人直奔城南而去。 相比较秣陵的牛首山,馆娃宫坐落的山其实并不大,秦溪与青竹自是潜入探查,当然不想走登山步道,而是一头入了山林,在枝叶间轻盈跳跃。时不时秦溪停下脚步,询问青竹是否有不适,但青竹气色平稳,一路状态也算稳定。 步入宗师境界后,青竹明显地感觉自身实力的提升,不止听力与内息,单是身法造诣,就比以往提高了一大截,估计就算秦溪用了真法,也不一定能快速拉开与青竹的距离。 在距馆娃宫仅二里路时,青竹突然停立在树干上,神情微变。 秦溪以为青竹伤势复发,忙询问情况,青竹却立即示意噤声。 倾听片刻后,青竹示意秦溪轻轻跟上,两人自山林往登山道方向靠拢,不多时,秦溪便远远看见登山道上向着馆娃宫缓缓攀登的一道身影。 那是名衣衫褴褛之人,脊背都有几分弯曲,头戴斗笠,腰悬葫芦,看不清面容。从这装束来看,倒像是荆襄路边随处可见的流民乞者。但与之大不同的,便是右手中的一柄乌鞘长剑,以及左手反复敲击着地面的一截竹杖。 是个瞎子。 会武功的瞎子。 虽目不能视,走路均靠竹杖指引,但从其步履、呼吸来看,其实力竟远远高于普通宗师境界。 秦溪与青竹相视一眼,均有些忌惮,便决定留在暗中窥探,一路保持着可视的距离,同步往馆娃宫上行进。 瞎子终于登上馆娃宫前的广场,慢悠悠走到宫门前,以竹杖重重地敲击。 砰砰砰,砰砰砰。 大约敲了十几响,门才吱一声打开。 瞎子只以杖柱地,低低压着斗笠,动也不动。 开门的墨梁正为琐事愁的焦头烂额,忽见眼前戴斗笠之人,也看不清脸,只道又是投难来的江湖人士,略有些不耐烦道:“你是何门何派?怎么一个人上山来了?为何不去找自家门派在城里的接引弟子?” 瞎子仍然一言不发,只是缓缓抬起头,让墨梁看清了斗笠之下的脸。 墨梁倒抽一口气,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低拜伏:“城师叔。” 伏在馆娃宫旁侧树上的秦溪与青竹一并皱眉,这瞎子居然是墨梁的师叔? “哼,好好的墨家,被你弄的跟流民营地一样。你这个墨家主怕是近百年来最窝囊的了!”瞎子声音低沉嘶哑,对墨梁十分不屑,说话间已绕过墨梁,径直走入馆娃宫中。 瞎子缓步前行,竹杖在地面来回敲打,墨梁起身跟在其后,大气也不敢出,直到瞎子走到内厅中央,竹杖在一块地砖上敲打了数次,又沿着这块砖向其他位置敲打过去。 青竹看的一头雾水,但秦溪心里咯噔一下。那敲打了数次的砖,应该正是自己破墨家机关大阵那夜,触发的第一块砖。 很快瞎子便停止敲打,厉声向墨梁诘问道:“有人破了机关大阵?” “是……”墨梁欠身道。 本以为那瞎子应该暴跳如雷,谁知竟突然兴奋起来,哈哈大笑数声道:“那老秃驴果然没骗我!” 墨梁一时错愕,但也不敢多问。 瞎子兴奋了一阵,又问道:“这馆娃宫废墟怎么就你一个人?你不是堂堂百家盟盟主吗?你那些左膀右臂呢?” 墨梁汗颜道:“天师道明虚老道被人偷袭围杀至重伤,不久前被带到吴县养伤,怕是已经命丧在他自己的饿鬼杀之术下。那毒宗的青竹现在跟着新任的钜子,人在哪也不知道。至于鬼谷家的月白,半个月前只说是有点事要出门,至今未归。如今这馆娃宫,也确实没有别人了。” “哼!我看你不仅窝囊,比我这瞎子还瞎!” 墨梁一愣,恭敬问道:“请城师叔示下。” 瞎子也不答话,用竹杖猛击一块地砖,砰一声地砖竟炸裂为数块,飞起老高。瞎子竿头一抖,嗖地一块碎砖直奔院墙外的大树而去。 未及墨梁诧异,那大树中竟没来由发出一阵凌冽的气流,急速掠过墨梁面颊。那碎砖飞到半途便如泥牛入海般迟滞下坠,咚地掉在院墙上。 两道人影自树上腾空而起,跃至半空,周身似都隐在耀眼的日光下,墨梁眼睛一花,眨眼间两人已立在眼前。 待看清来人,墨梁又吃了一惊:“钜子,青竹,你们怎么……” 秦溪淡淡一笑,转向瞎子道:“原来前辈早就发现我们了。” 瞎子并不答话,却问道:“你就是新任的钜子?” “是。” “你修的道家真法?” 秦溪微微皱眉:“不错,前辈如何得知?” 瞎子仍未答话,又问道:“这机关大阵是你所破?” “不错。” “好!吃老夫一剑!” 瞎子竟然不由分说弃竿拔剑而起,剑未出鞘,人已至秦溪十步以内。 秦溪大惊,忙道:“青竹闪开!”同时凌空一掌推出,裹挟阴寒凌冽的风直击瞎子面门。 长剑出鞘,竟凝聚了一道晶莹的绿芒,只进不退,好似人剑合一般迎风而上。 秦溪的一掌御风之术居然被一剑破开! 秦溪脚尖点地,飘渺身法即至同风之境,剑芒欺身而至,如影随形般直向秦溪攻去。短短一瞬,居然已过了近百招,两人满场缠斗,如两道幻影。 缠斗时间愈久,秦溪愈加心惊,这瞎子内劲之凌冽似乎完全不把御风之术放在眼里,剑招之流畅几乎比视力正常之人更为精准。 秦溪完全被压着打,对手还只是一名修习世俗武功的剑客。 只是这剑招似乎有些眼熟。 秦溪突然想起,这好像正是《墨经》上记载的墨家剑法! 但即便有可能看穿瞎子的剑招,可手无寸铁,总不至于空手接白刃吧! 秦溪闪身再退,眨眼间又过了百招。 青竹在一旁看的一身冷汗,也明白对上如此厉害的宗师上剑客,空手是绝无可能取胜了。 但秦溪并未修习任何剑法。 罢了,死马当活马医吧,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还能再一剑砍断瞎子的长剑呢! 青竹瞅准机会大叫:“秦溪,接剑!” 折星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当当落在秦溪手中,铮一声利剑出鞘,秦溪瞬间预判到瞎子的出招,举剑便迎。 叮! 两剑相撞,一声脆响,都未折断。 秦溪只觉得虎口被震的生疼,整个人也震飞了数步,身体都有些踉跄,正欲提防瞎子再一轮攻势,谁知瞎子一声冷哼,唰地收剑入鞘,只撂下一句:“不打了!”兀自摸到竹竿,至挑檐底下阴凉处一坐,从后腰摸出葫芦,拔开塞子一口灌下。 浓烈的酒香立即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