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未止,人已至。 体型矮胖的县令纪琼进了这厢房,忽然显得房间好小。 纪瞻脸色阴沉,冷冷道:“你也算是我纪家旁支,怎的做出这等糊涂的事情来!” 纪琼长揖不跪,朗声道:“堂叔息怒,此事原是因守城护卫纪峰一口咬定这酒楼掌柜的侄儿焦安有强占民女之嫌而起,言之凿凿,令侄儿不得不信,以致做出后面的种种错事。” “混账,你以为把责任推给纪峰就无事了吗?纪峰难道就不是纪家人了吗?末枝也是枝。你们真是丢尽了我的脸!而且你这个做县令的治下体系怎如此混乱,为何调城防的兵士行捕快之事?” “呃……回堂叔,实在是因为县衙人手稀缺,实派不出什么人了。” “人呢?你帐下那些捕头护卫呢?” “唉,大约半年前就开始走的走散的散,如今侄儿帐下已无人可用了。” 啪! 纪瞻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怒道:“你还有脸说?连手底下人都管不住,我看你这县令也别干了!” “堂叔息怒……”纪琼再拜,却毫无惧色。 纪瞻满腔怒气无处发泄,长长叹了口气,冷冷道:“此事不要再提了。纪峰此人卖友求荣,自作聪明,不适合再任官职,纪县令自行处置吧。王谢两家这边,你要有个交代!” “不用给我们交代,给秦公子交代即可。”王籍之似笑非笑地看着神色如铁板似的纪琼说道。 “不用。既然纪大人不打算再把小人抓进大牢,小人就去照顾受伤的朋友了。”秦溪淡淡地说了句,转身就拉开房门。 “哎,秦公子留步,我让掌柜的做了秣陵名菜送上来,一起用膳?”纪瞻忙道。 秦溪回身一揖:“小人乃山野村夫,吃不惯珍馐美馔,抱歉。”言罢飘然而出。 站在门外,秦溪深深喘了两口气,似乎那厢房内空气过于污浊,臭不可闻。 秦溪移步至青竹门前,刚要叩门,里面传来青竹的声音:“进来吧。” 秦溪推门而入。 晌午阳光正好,映得房间内一片明晃晃。青竹正坐在靠窗的小几边喝茶,气色好了很多,在夏日的阳光下皮肤好似泛着珍珠一般的光泽。 “你怎么下床了?”秦溪关切道。 “不然在床上等你?”青竹一身的媚术似乎又回来了,一句话一个眼神,唬得秦溪差点想夺门而逃。 “哈哈,你也没处可去,坐吧。”青竹收了媚态,给秦溪倒了杯茶。 “觉得身体还可以,躺久了背疼,也得活动活动。”青竹随口道:“说来也有意思,这秣陵县守城的是纪家,县令是纪家,权势最高的人也是纪家。” “这恐怕就是稷哥所说的九品中正制吧。士族大家掌握着所有入仕的机会,一家独大的情况应该相当普遍。”秦溪在窗边小几边坐下,品着青竹倒的茶,心情仍然不佳。 “不过王家似乎不错。那人是小羲之的兄长吧?直接将你与王谢两家绑在一起,断了那纪瞻老狐狸以家世论事的想法。” “你也听出来了,可王家也不一定就心怀善意。这件事上算是我欠他们一个人情,以后他们若有事情想让我出手,我也不好拒绝。” “救王悦之事,他们也欠你一个救命之恩,如此不应该相抵了么?” 秦溪微微摇头:“归根结底,那月白是江湖人,是百家盟的人,换句话说,王悦的杀身之祸本就是我所查不实而起,虽然他们都没明说,但心里不会埋怨吗?怕是碍于我修得真法,也不想与我结怨,方才把这层隐了。” 青竹思忖片刻,突然很认真地盯着秦溪道:“秦溪,我现在觉得你蛮可怜的。” 秦溪一愣,讶异道:“何出此言?” “我觉得你很累,你身边这么些所谓的朋友,似乎都与你不是同一类的人。” 秦溪呆了半晌,淡淡长叹一口气:“不是还有诸葛稷呢。” “稷公子与你感情虽好,可稷公子的目标,与你心中所愿也并非一致呢。” 秦溪哑然笑道:“你这突破到宗师,看来不仅在听力方面突飞猛进,这观人于微的本事也见长啊!” 青竹哈哈一笑:“我向来看人都很准,只是我不愿与别人多说。” “那你现在怎么跟我说了这么多?” “不是你说的么?我们是朋友。” 秦溪微微一笑,心底有暖意流动。 忽然门外有脚步声,青竹低声道:“有人往这边来了。” 不多时,敲门声响起,响亮却不急躁。 “请进。”秦溪也懒得起身,直接回了句。 来人推门而入,原是王籍之。 “秦公子!”王籍之在门口便遥遥施礼。 “王公子。”秦溪起身回礼,又道:“王公子切莫拘礼,青小娘子有伤在身,不便起身。王公子有什么事就说吧。” 王籍之早已瞥见在阳光中全身都散发着诱惑的娇媚女子,深深行了一礼,转身对秦溪道:“今日午后我欲带羲之和悦弟一同回府,包括悦弟的师尊。秦公子和青小娘子不如与我同归?这秣陵县令是个油盐不进的泼皮,虽然纪瞻大人已经发话,那纪峰也丢了官职,但秦公子留在这满福楼总担心会不会有其他变数。” 秦溪沉吟片刻道:“不知为何阴阳家对悦哥下了阴阳令,这东西是至死方休的。悦哥近日最好减少露面,时时刻刻要有宗师以上的高手随身保护。眼下张天师随诸葛公子回吴县救其弟明虚道长,本来是约好在此碰头,然后由张天师送悦哥和令弟回府。我想既然先前已约定,不如王公子再多等片刻?毕竟青小娘子仍有伤在身,不便舟车劳顿。” 王籍之思忖片刻道:“好吧,就按秦公子的意思来。如此一来,在下还能有幸见到武侯之后。两位公子既已与谢家相交,便也是我们王家的座上宾,不论何时王宅大门都向二位敞开!”言罢再行一礼,转身离去, 青竹看向秦溪,略有笑意:“这就要挖人了。” 秦溪微微摇头:“吴郡士子那边稷哥已多有打点。如今与王谢两家交好也不一定就是好事。要知道这北方士族与江东士族之间关系微妙,难说会做出些什么。” “那……你想出仕吗?以你的武功,混个将军当当应该没问题吧?”青竹笑道。 “本来我并无好恶之感,如今倒觉得不大喜欢。” “那你喜欢做什么呢?”青竹大眼睛眨眨,好奇地盯着秦溪。 “说不上来……不过上次你带来那本《墨经》很不错,我还没有机会仔细研读。另外……如果能寻到一处盛产铁英砂之所就好了。” “铁英砂?你寻那个做啥?” “铸剑啊,我欠了别人一把剑,另外还想打一把送给稷哥。” “哦……我知道了,所以之前你在吴县周边沿河漫步,是在寻铁英砂?” “……呃,这你都知道?” “哪能不知道呢。墨家几百年没有钜子,你这身份到哪里都有眼睛看着。” “唉,也蛮麻烦的。” “身份这事你就受着吧,当世能坐得稳这位置的,恐怕也只有你了。至于铁英砂……我倒知道哪里比较多。” “哪里?” “吴郡以南乃会稽郡,会稽山阴有一湖名镜湖,此处应该是有铁英砂的。” “你怎会知道?” “早年随师尊离了宁州,一路东行,在会稽郡待过几日。” “哦?看来青小娘子也是名老江湖了呀。”秦溪调侃道。 “那是,老娘四岁便行走江湖,八岁便迈入内劲,十一岁毒术媚术大成,天底下就没有老娘办不成的事!”青竹自吹道,又小声嘀咕了一句:“除了你这个怪胎。” “如此一来,可得多多向你请教了呀!”秦溪面带笑意,恭敬一揖。 “好说好说,此间事过了之后,若你得空,老娘便带你行走江湖,第一站便去镜湖铸剑!” 秦溪笑而不语。 “诶呀,我都忘了。”青竹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切要起身去取,却猛然牵动了伤口,疼的龇牙咧嘴。 “你别动,你要取什么?”秦溪忙起身道。 “在床榻内侧,褥子底下。”青竹只说了方位,却没说是什么。 秦溪走至床榻边,一时有些愣神。 这毕竟是女子刚睡过的卧榻,自己这样爬上去翻找东西似乎有些…… 算了,不然青竹自己来取,又得扯到伤口。 秦溪逼着自己增厚了脸皮,手探至床榻靠墙侧一顿乱找。 青竹坐在窗前看着秦溪撅着屁股的样子灿然一笑,如果身子可以动,真想扑过去…… 秦溪手指终于触到坚硬冰凉的物件,顺手拿出,立刻呆住了。 竟然是,折星。 “……你要它作甚?” “还你呀。”青竹眨眨眼睛。 “……又不急一时。” “毕竟是世间少有的宝剑,自然得尽早奉还呀。” 阳光下,手中的剑散发金色的光泽,剑柄底部那游龙般的“溪”字瞬间将秦溪拉回从前,在五色湖畔无忧无虑的日子。 秦溪轻轻拂过剑柄,手指触碰到精致的剑鞘,这是青竹托大师所作,为质朴的短剑增添了神兵利刃的味道。 秦溪唰地拔出折星,均匀的水样纹路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经历大大小小的战斗,剑刃依然完好无损。 也许在世俗眼中,折星真的是不可多得的神兵吧。 只是不知自己还有没有打造折星时的心境。 秦溪收剑入鞘,微微一笑,又将折星放回床榻。 “咦?你不要吗?”青竹见秦溪的动作十分诧异。 “要呀,只是现在折星在我手里完全发挥不出它的作用,毕竟我又不会剑法。我将它……借给你。”秦溪咧嘴而笑:“就当是请青女侠引领行走江湖的抵押。” “哎呦呦,那我岂不是却之不恭?”青竹眉眼笑意吟吟,拱手一礼:“谢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