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擦干了眼泪，连忙说：“好好的添什么？谁要那特别照顾？难道他也是那带兵打仗，背着主子逃命出来的人不成？你家主子倒是机灵，想让我破例，她来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去送人情。你告诉她，我可不敢随便改规矩。她要加钱施恩，等她好了出来，爱加多少加多少。” 平儿来的时候已经猜到了大概，现在听了探春这番话，更加明白其中的意思。见探春面露怒色，也不敢像往常那样轻松愉快地对待她，而是恭敬地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正在这个时候，宝钗从王夫人的上房过来，探春等人忙起身让座。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媳妇进来报告事情。因为探春刚哭过，就有三四个小丫鬟端来了洗脸盆、毛巾、镜子等。这时，探春盘腿坐在矮榻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过来，双膝下跪高举起脸盆；另外两个小丫鬟也在旁边屈膝捧着毛巾和镜子、脂粉等。平儿见待书不在这里，便忙过来帮探春卷起袖子、摘下手镯，又接过来一条大毛巾盖在探春的衣服上面。探春这才伸手开始洗脸。 这时，媳妇报告说：“回奶奶姑娘，学堂派人来取交环爷和兰哥儿一年的公费。” 平儿立刻说：“你急什么！你没看到姑娘正在洗脸吗？你不先出去等着，反而先开口说话。在二奶奶面前你也这么没脸色吗？姑娘虽然宽容，但我要是告诉二奶奶你们眼里都没有姑娘，你们都吃了亏，可别怨我。” 吓得那个媳妇连忙陪笑说：“我粗心了。”边说边快步退了出去。 探春一边整理着自己的面容，一边对平儿冷笑着说：“你来晚了一步，错过了好戏。就连经验丰富的吴姐姐，做事居然也不查清楚，就来糊弄我们。幸好我们追问她，她居然有脸说忘了。我问她是不是回你主子的事也能忘，还得找资料去？我猜你那主子未必有这个耐性儿等着她去找。” 平儿连忙笑着说：“她若有这么一回，保管她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姑娘别信她的。那是她们看着大奶奶脾气好，姑娘又是个腼腆的小姐，就趁机偷懒打马虎眼。”说着又朝门外喊道：“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身体好了，咱们再说。”门外的媳妇们都笑着说：“姑娘心如明镜，俗话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并不敢欺骗蒙蔽小姐。如今小姐尊贵，真要得罪了，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平儿冷笑道：“你们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说：“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就事多，无法十分周全，难免有忽略的地方。俗话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如果发现有需要改增减的地方，二奶奶没照顾到的，姑娘直接增减。第一是对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也不枉姑娘对我们奶奶的情义。” 话还没说完，宝钗和李纨都笑着说：“好丫头，难怪凤丫头偏爱她！本来没什么需要调整的事情，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倒要找出两件事来好好斟酌一下，才不辜负你的话。” 探春笑答：“我正一肚子火没处发呢，本想拿她奶奶出气。可她偏偏这个时候来了，还说了这番话，弄得我都没主意了。”她边说，边叫刚才那个媳妇进来，问：“环爷和兰哥儿在学堂里一年的银子都是做什么用的？” 媳妇回答：“一年里，给孩子们买点心或者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 探春说：“男孩子们的开销，各屋里不是都领了月钱吗？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是老太太房里的袭人领二两，兰哥儿的由大奶奶领。怎么学堂里还要每人多给八两？原来去上学是为了这八两银子？从今天开始，这项开支取消了。平儿，你回去跟你奶奶说，就说我的话，这一条务必免了。” 平儿笑着说：“早就该免了，去年奶奶就想取消的，只是年底太忙，就忘了。”那个媳妇只好答应一声就走了。 这时，大观园中的媳妇捧着饭盒来送饭。待书和素云抬过来一张小饭桌，平儿也帮忙上菜。 探春笑着对平儿说：“你说完了就忙你的去吧，在这里忙什么？” 平儿笑着回答：“我本来也没什么事，二奶奶让我过来，一是有话要说，二是担心这里人手不够，让我帮着妹妹们服侍奶奶姑娘呢。” 探春接着问：“宝姑娘的饭怎么不端过来一起吃？” 丫鬟们听了，赶紧出去到屋檐下告诉那里的媳妇，说：“宝姑娘要在大厅上一起吃饭，叫她们把饭送到这儿来。” 探春听到后，便高声说道：“你别乱使唤人！那些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你们支使她们端茶送饭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就在这里，你去叫吧。” 平儿忙答应了一声走出来。那些媳妇们都连忙小声对她笑着说：“哪里用姑娘去叫，我们已经有人去叫了。” 她们边说边用手帕掸了掸石头，说：“姑娘站了半天，累了吧，在这阴凉地儿歇会儿吧。”平儿便坐下。 接着，茶房里的两个婆子拿来个坐垫铺好，说：“石头凉，这个垫子很干净的，姑娘凑合着坐一会儿吧。” 平儿赶紧笑着说：“多谢。” 另一个婆子又捧来一碗上好的新茶，也悄悄的笑着说：“这不是我们平时喝的茶，是伺候姑娘们的，姑娘先润润嗓子吧。” 平儿忙礼貌欠身接了过来，指着周围几个媳妇悄悄说道：“你们太闹的不像了。她是一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是她尊重你们。你们还反翻过来藐视欺负她。万一招的她动了大气，太太不过说她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她撒个娇，太太也得让着她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么样。你们这么不把她放在眼里，简直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大家连忙解释：“我们哪里敢大胆，都是赵姨奶奶闹的。” 平儿也悄悄地说：“好了，各位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奶奶本来就有些不靠谱，出了事你们就都赖她。你们平时看不起人，心术厉害，这些年我还看不出来？要是二奶奶稍微差一点儿，早就被你们这些奶奶压下去了。就算这样，你们还不是稍微有一点儿机会就要找她的麻烦，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舌。” 大家都说：“哪里敢！” 平儿接着说：“她虽然厉害，你们都怕她。但我知道她心里其实也怕你们。前几天我们还在说，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否则免不了又要生气。别看三姑娘是个姑娘，你们可别小瞧她 。在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二奶奶也就只对三姑娘有五分忌惮，你们反倒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正在这时，秋纹走了过来。众媳妇连忙赶过来向她问好，又说：“姑娘也稍微休息一下吧，里面正在吃饭呢。等吃完撤了饭桌，再过去回话也不迟。”秋纹笑着说：“我比不了你们，我可等不及。”说完就要往大厅去。平儿赶紧喊：“快回来。”秋纹回头看到是平儿，笑着说：“你又在这里充什么外围的防护？”说着，她转身就在平儿旁边坐了下来。 平儿悄悄问：“什么事？” 秋纹回答：“问问宝玉和我们的月钱什么时候发。” 平儿说：“这算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诉袭人，就说我说的，今天不管有什么事都先别提。今天提一件，保证驳回一件；提一百件，驳一百件。” 秋纹不解，追问：“这是为什么？” 平儿和众媳妇都忙告诉她原因，还说：“正要找几件有关系的事和有体面的人做个例子，镇压众人，立规矩呢。你们这时候别撞枪口上了。你要是一去说，她们如果拿你们做榜样，又考虑到碍着老太太和太太；要是不拿你们做榜样，别人又会说偏心。是仗着老太太和太太的威势才不敢动真格的，只敢欺负老实人。你去听听，连二奶奶的事，她还要驳回两件，才能压住人们的口舌呢。” 秋纹听完，吐吐舌头笑着说：“幸好有平姐姐在，不然我就尴尬了。我这就去通知她们。”说完，秋纹起身离开了。 接着宝钗的饭送到了，平儿忙进来服侍。这时赵姨娘已走，三人在板床上吃饭。宝钗面向南，探春面向西，李纨面向东。众媳妇都在外面廊下静候，里头只有她们平时紧跟着的丫鬟伺候，别人一概不敢擅入。这些媳妇们都悄悄的议论说：“大家省点事吧，别安着没良心的主意。连吴大娘都讨了个没意思呢，咱们又是什么有脸的。”她们一边悄悄议论着，一边等着里面吃完饭再回禀工作。 屋子里静悄悄的，连吃饭时碗筷碰撞的声音都听不见。不久，一个丫鬟拉开帘子，另外两个丫鬟搬出餐桌。茶房里，有三个丫头已经准备好了三盆洗漱用水。见餐桌搬了出来，她们便进入室内。过了一会儿，她们又捧着洗脸盆和漱口盆出来。接着，待书、素云、莺儿这三个丫鬟各自端着茶盘，上面托着一杯盖碗茶进去。又等她们三人出来后，待书吩咐小丫头说：“好好伺候着，我们吃完饭就来换你们，别又偷懒坐着去。”这时候，那些媳妇们才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安安分分进去回禀，再不敢像之前那样轻慢疏忽了。 探春的气这才渐渐地平和下来，她对平儿说：“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议，如今可巧想起来了。你先去吃饭，快点回来。宝姑娘也在这里，咱们四个人商议，再细细的问你奶奶可不可行。”平儿答应后回去吃饭。 平儿回来后，凤姐问她为什么出去了一天，平儿便笑着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她。凤姐笑着说：“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就说她不错。只可惜她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子里。” 平儿笑回道：“奶奶也说糊涂话。就算她不是太太亲生的，难道谁敢小看她？不与别人一样看待？” 凤姐叹了口气说：“你哪里知道，虽然咱们家庶出和嫡出一样，但女孩子却比不了男人。将来找婆家的时候，有些肤浅的人会先问是不是正房生的，有的就因为是庶出就不考虑了。他们不知道，在咱们家别说是庶出的小姐，就连丫头都可能比别家的小姐还强呢。将来不知道哪个没福气的，因为计较庶正而错过了好姑娘；也不知道哪个幸运儿，不计较这些的，反而得到了宝呢。” 说着，又向平儿笑着说：“你也知道，我这几年想了多少省钱的办法，家里没人不在背地里恨我。我现在也是骑虎难下。虽然我心里明白，但一时半会儿也难放宽；而且，现在家里的开支大，收入又少。不管大事小事都是按照老祖宗定的规矩办事，收入却一年不如一年。要是太节俭，又怕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受委屈；家里的下人又要抱怨我们刻薄。要是不早点儿计划好怎么省钱，过几年恐怕就赔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