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爷子的心里话却是：你个老小子，不会是拿我开涮呢吧？ 官家与农门结亲？ 怎么听着这么不靠谱啊？ 二十多年前，你才是一个秀才呢，就不肯跟我们庄户人家结亲了，如今你那儿子还不晓得做了多大的官呢，会答应让长子娶一个村姑？ 他脑壳又不是坏掉了。 我读书少，你可别糊弄我。 见林老爷子也一副“你可拉倒吧，我才不信呢”的神情，时老头无奈一笑。 是呀！ 要不是怕大孙子被那后娘吃的骨头渣都不剩了，他也不会千里迢迢地跑这一趟，上赶着提起当年……如同儿戏一般的所谓婚约了。 本想着教育孙子的事可以慢慢来，结果形势不等人啊！ 他这两年心里憋着股闷气，人又上了年纪，精神头就越发不好起来了。 一个多月前，就忽然感觉身体很不对劲，有种大限将至的预感。 他一下就给慌了。 倒不是他怕死，而是他还没把大孙子的性子给掰回来呢。 他这一走，这个家里还会有谁真心对他好呢？ 尤其是某日，老头无意间撞见大孙子身边的小厮，竟妄图引着主子往勾栏妓院里头钻时，瞬间就火冒三丈了。 觉得不能再犹豫不决了，得趁着自己还在世，赶紧给自小疼爱的孙子，在绝境中谋划出一条出路来。 有他这个祖父在家里镇着，那儿媳行事还稍微有所顾忌，一旦他不在了，只怕儿媳下起手来会更狠辣呢。 那时，这个大孙子保不保得住一条小命都很难说了。 所以在把大孙子安排好之前，他这把老骨头可不能倒下了。 之前，他还一心盼着这孙子能跟他爹一样出息，将来能当个官老爷。 如今，他也不求大孙子能有什么出息了，只要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就知足了。 于是，他便再次想起了当年，与好友林怀远的那桩口头婚约来。 这位昔年的老友。 恐怕是他唯一可以托孤的人选了。 由于境遇各不相同，两人后来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但那位老友的人品他还是信得过的。 大孙子交在他手上，时老头即便是咽了这口气，也能含笑九泉了。 其实，这个想法早在他寻思着如何改造这个问题少年的时候就有了。 觉得这大孙子虽不得儿子喜欢，但也是蜜罐里泡大的，要想改造好，就非得用一些激烈的手段不可。 首先，必须先让孙子远离那位后娘，再把他身边的丫鬟小厮给齐齐打发了，才能谈改造的事。 最好是能把人放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断了之前的一切供给，教他好好吃点苦头，晓得底层人是如何生活的。 也让他真切地体验一下什么是人生百态？什么叫人心险恶？什么是口蜜腹剑？ 能说服一个人的从来不是道理，而是南墙。 能点醒一个人的从来不是说教，而是磨难。 时老头想给大孙子来上一堂触及灵魂的思想教育课。 总体来说，思路是对的。 照着这个思路走下去，没准还真能把那位牛心左性的大孙子的性子给掰正了呢。 时老头不愧是有着秀才功名的读书人，在人情世故这方面，比他那位进士儿子通透多了。 于是，时老秀才不经意就想起了，一辈子生活在村里的老友——林怀远。 随即灵光一闪，兴奋地道：“对啊！把大孙子丢到林家村去，让那位老庄稼把式给好好改造一下。” 正好省得他自己来教，总是心软，对孙子下不了重手。 可冷静下来后，他却犹豫起来了。 这事虽说可行，可人家凭什么给你教育孙子啊？ 且当年，那件事他做的的确不地道了，说不定人家心里的疙瘩还没消呢，就更不可能应下这事了。 若说给钱吧，就有些伤人了。 可一想到让大孙子个官家之子，娶一个庄户姑娘，他心里就不得劲，觉得委实委屈了孙子。 且眼下也还不到那种地步呢。 一定还有别的法子。 时老秀才觉得吧，只要能让大孙子开窍，看清后娘的险恶用心，兴许他就肯改过自新，奋发图强，把心思都用在读书上。 这样一来，何愁大孙子将来不能跟他爹一样进入官场呢？ 只要大孙子中了进士，再凭着俊朗的相貌，肯定也能像他爹一样娶位京官之女。 有着岳家在官场的助力，就算儿子被媳妇吹枕头风不肯搭把手，大孙子的仕途肯定也会一帆风顺。 甚至平步青云。 那时他这个祖父，就是做梦也能笑醒了。 可这位祖父的美梦，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破碎了。 只因他极有可能，看不到大孙子改好，就要归西了。 常言道：病急乱投医。 为了拯救大孙子，老秀才一咬牙，一跺脚，恨声道：“只要大孙子能改好，就算当个农家汉又何妨？” 农家汉都当得了。 娶个农家女自然也无妨了。 这一刻，病入膏肓的时秀才，身上爆发出了史无前例的魄力，匆促间就把大孙子往后的人生路，给规划明白了。 计议已定，他便说干就干。 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于是乎，打着带大孙子出门访友的旗号，时秀才拖着病体带着大孙子，来了趟说走就走的远行。 时裕这个儿子劝了老爹几句，见劝不动也就作罢了。 那位继母时太太，见继子要脱离自己的掌控，是有些慌神的，还有不甘心，但又无计可施。 又平白损失了一大笔银子。 简直气得她银牙都要咬碎了。 原来，时秀才既然决定让大孙子走一条平凡之路，自然要为他从亲爹这里多薅走些羊毛，以充家底了。 且还计划着，这回回乡把老家的那所大宅子与田地也卖了，再加上这些年他暗中积攒下的银子。 也能给大孙子一份不薄的家底了。 有言道：家丑不可外扬。 但为了取信于眼前的林老爷子，时秀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得叹口气，一五一十地把大孙子在家中的处境，以及他咽气后可能发生的悲剧，全都合盘托出。 是博取同情也罢。 是破罐子破摔也罢。 反正，这会不是顾脸面的时刻。 就算是让他豁出去这张老脸，今日也非得让林老兄答应不可。 说到心酸处，时秀才不觉落下了几滴老泪来。 一面拿袖子抹泪，一面不由偷觑桌子另一侧的老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