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父母,都是建筑工人,十年前双双死于一场工地事故。那个工地说来也怪,一直死人,还一直要盖,前前后后盖了十来年,死了的工人,光我知道的,就有五名,除了爹地妈咪,还有三位爹地的工友,那座大厦现在就在中环,已经成了枪港的标志建筑之一,你应该已经见过了,就是那座好像一位巨人正在双手擎天的盘古大厦。” “父母死后的很多年里,我在街头游荡,每每看见这座大厦,都觉得看到了我的父亲,看到了他在此地仍在受苦劳作,却要被人当做一道风景瞻仰,一方面我的内心充满了对这座大厦这座金钱城市的无名恨意,一方面我又时刻告诫自己,绝对不要走你父亲的老路,做一个老实巴交靠双手吃饭的人。” “或许是因为家中还有三个妹妹的缘故,我不时常想起母亲,但我觉得相比父亲,她算是幸运的,因为即使化作了鬼魂,化作了那该死的大厦,还是有父亲站在她的身前,呵护着她,替她挡风遮雨。是的,我总觉得母亲也在那幢大厦之中,他就在父亲的身后,她不露面,是因为她一向是如此害羞,是怕我们看见了她,会难过。” “我的大哥李大愚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父母死后的第二年,也就是他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他用掉了父母一半的抚恤金,让他们住进了纸皮石殡仪馆,他没有说明原因,只是说家中太挤了,父母亲辛苦了一辈子,去了那边,要住得好一点。我也是三年前才明白他的真正用意,可我却没有让他去陪父母,所以陆然你在我家,还能看到我的大哥,那是因为我们都舍不得他,我们不愿他离开那个家。” “说起我的大哥李大愚,你应该有所耳闻,可今天在这里,我要郑重跟你介绍一下他,大哥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聪明、最重感情、最具有正义感也最傻的人,这么跟你说吧,不止是认识他的每个人,就算是枪港这座城市,也得有十万分的幸运,才能拥有这么一个人。” “大哥从小的志向其实就是当一名除暴安良的警察,但他最后却听从父亲的安排,读了工科,大哥很有热情,说给枪港建高楼,同样也是为市民服务,所以他的成绩照样拔尖,大四那年,他拒绝了来自北美的大学邀请,他迫不及待想进入父亲的行业,去做一名大厦设计师,哪怕去画一扇窗户,他也觉得很开心。可如你知道的那样,他的梦想最终也毁于大厦,我记得那天我跟在大哥身后,他跑得比谁都快,冲向了那间满是泥泞的工地,雪白的担架上沾满了血与泥,我们的父母就冰冷地躺在上面,后来我拼命的哭,拼命的摇晃他们的身体,大哥却只是昂头看着那座未完工的大厦,他没有流下一滴泪,从始至终,我没有见他流过一滴泪。” “那晚之后,家中的重担一下子卸到了大哥的身上,大哥本就半工半读,现在又要再当三个小孩的父母,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无数个天蒙蒙亮的时刻,我起床小便,都看见大哥已经在一边读书一边准备早餐,大哥说,小愚你再去睡会,再去睡会,我听到这令人安心的声音,爬上床还能继续上一个美梦,可那一年大哥每天最多也只能睡四个钟头,但大哥就是大哥,他总算咬着牙带着我们兄妹五人安然度过那一年,没有叫我们四个饿过一天肚子。” “那年的除夕枪港特别的冷,慧真灵真都说他们看见了窗外有雪花飘过。那一年,大哥24岁,我14岁,丽真13岁,慧真8岁,灵真刚刚2岁多,刚开口说话。” “新年开年不久后大哥有天很晚回家,饿到我们四个小孩开始在冰箱里翻做菜用的花生酱吃,但大哥带来了好消息,他说他遇见了一个贵人,这贵人会改变我们的生活。大哥一向说话算话,果然没几天,家中来一位嫲嫲,开始由她照顾我们的生活,再后来我们见到大哥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只知道他开始工作,他很忙,他没有以前那么开朗爱笑了,又过了一阵子,明明已经毕业的他,又回到了学校,他读了警校,没多久居然如愿做了真探,两三年后就升了职,一路顺风顺水,直至做到了华人总探长那个最高的位置。” “我也是后来混了暗门子才知道这其中的猫腻,大哥是被人选中的‘卧底’,也就是说,他虽然后来做到了最大的真探,却仍是暗门子,是字和六叔的干儿子,想想也是,那个年代要做真探,又升得那么快,背后没有人或者钱支持,这怎么可能?” “但我们的生活,因为大哥这危险而不能说的工作,的确算是有了着落,虽然大哥是个不捞钱的真探,也是个不捞钱的暗门子,但他那些还算过得去的薪酬也足够支付我们日常的开销,还能攒下一些钱说是将来要送慧真出去读书,如此,过了几年相对安稳的生活。” “可随着大哥的官职越来越高,这种安稳开始动摇,一方面是大哥自身的心态发生了动摇,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有人不希望看到大哥努力维持的平衡局面,大哥的心态是他已经做到了这么高的位置,不想再做暗门子,而是想真正的做一名真探,为民谋利,他开始想真真正正实现自己儿时那崇高的理想,所以他努力维持着黑白两道的局面的平稳,只有减少打打杀杀,减少各种摩擦,老百姓才能少吃点苦,才能过上安全安稳安心的生活。” “可这两件事,都足以让暗门子杀他一百次一千次,六叔表面虽然忌惮他现在的身份,背地里却对他恨之入骨,因为他早就摆脱了他的掌控,甚至反过来钳制住他的种种行动,另外三家包括一些工商界的人士也是如此,因为他们都渴望混乱,在混乱的街头赚钱,在混乱的市场中赚钱,在混乱的年代中赚钱,混乱,是最能赚黑心钱却不被发现惩罚的基本条件和保护色。” “所以,尽管不知道是谁,但是他们,派人用一种近乎嘲笑的手法,做掉了他。” “大哥死的那年秋天只有三十一岁,我跟丽真都已经成年,那时候我人在千门,虽然离得不远但却赶不回来,因此大哥的后事全靠丽真一个人在操办,大哥这一生轰轰烈烈,却又活得比谁都简单,他没有什么遗产,也没有什么情人爱人挂住,他死了,只剩下未达成的理想,未完成的复仇和一个弟弟,三个妹妹。” “是的,家中几个小孩,可能只有我一个人一直替大哥觉得不值,在他风生水起的那几年,能捞的钱一分都没有去捞,能报的仇也没有着手去报,应该照顾的弟弟妹妹们,也没有好好的照顾到,我一直在想,命运真正的残酷之处,不在于他不给你什么,而在于他给了你好处的同时一定也暗自标好了代价,不等你事后明白还是不明白,他都会如约而来,某年某月末日,他翻翻账本,心血来潮,一枪正中你的眉心之后,才开始要你连本带利,还他的债。” “然而死人的债好销,活人的债却还要继续存续,说完了我们家的死人,是时候再说说活着的人了……” (李小愚说到这里,停顿了许久,可能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家中,死去的人已经不止父亲母亲和大哥,现在还要算上丽真,还有慧真,她又算什么呢?但很明显,他仍旧不太愿意承认过去几天内发生的事实,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 “我的三个妹妹,也是世间最好的妹妹,这点陆然你应该也认同,因为我发现你喜欢她们每一个人,对吧?” “丽真是大姐,她虽然比我小一岁,但有时候我觉得,她比我成熟多了,可以说父亲母亲死后,大哥撑起了这个家,而丽真像个真正的大姐姐那样,拉扯两个妹妹长大,同时也照顾着我这个哥哥。因为年纪相仿的缘故,我跟她关系最好,当然也争吵得最多,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她突然变得很温柔,你冲撞她麻烦她甚至故意惹她生气她都不在乎,她会歪着头笑笑,然后转身去做她要做的事,只有我知道她这是戴起了一个笑脸的面具,因为我还在家睡觉的时候,有许多个夜晚,我起床小便,撞见过几次她坐在马桶上哭泣。” “噢,对了,丽真还有个不得不提的特别之处,就是特别漂亮,这点她当然从小就知道,以至于你有时候觉得她的轻浮也是天生的,但其实不是,丽真小时候比慧真还要安静,比灵真还要敏感,她小时候就像是商店里橱窗里的娃娃,是一位完美不可亵渎的白雪公主,可她后来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我想是因为她发现她的漂亮能让人开心,别人开心了就会给她好处和方便,她需要这些好处和方便,因为家中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性格别扭的哥哥,这个家中需要有个社交能力强的人,来让这个家庭不被人遗忘,不被人抛弃。” “漂亮的身体,是丽真跟这世界交换友善的筹码,且是她唯一的筹码。” “所以丽真后来喜欢上了跳舞,甚至决定去舞厅上班,她是真的喜欢跳舞,她说当她转动起来,会有些晕眩,感觉像喝醉了,这能让她在那片刻,忘记很多事情。” “因为这件事情,后来有些懂事了的灵真经常跟丽真吵,灵真不理解丽真,但她知道学校里同学们的流言蜚语很难听,很伤人,所以灵真就上去跟他们理论,跟她们厮打,是的,灵真可不管对方是比她高上两个头的男孩还是比她高两个年级的学姐,灵真是个勇敢的女孩,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女孩,也是最让人心疼的小妹妹。” “后来,灵真被几位串通起来的家长们集体投诉之后,被迫转了学,换了新的学校,没过几天也并没有改善,灵真又因为一些可笑的理由被要求转学,但我跟丽真也无法负担她再去更好的学校继续读书,这时候灵真自己出来说,既然是我的错,那我就自己承担,她选择休学在家,自教自己读书,平时还做些手工活赚钱不说,她还负责给两位姐姐做饭吃。” “所以灵真并非是不懂事,我倒是觉得那时候只有十来岁的她,太过于懂事,她在用她的方式维持我们这个家的某种尊严,以她自己的牺牲来帮助家中的其他人。” (讲到这里,李小愚的话被突然的刹车给打断了片刻,他下了车到前方事故处查看,最后回来说前方的悍马不知道撞到了什么野生动物,可动物已经逃了,他絮絮叨叨地自顾自讲完,又酝酿了一会,直至车子再度发动,他才继续说了下去。) “我之所以先说灵真,将慧真放到了最后,是因为慧真是我们家现在最重要的人,也可以这么说,慧真简直不像我们家的孩子,她的身上既没有父亲的迂腐也没有母亲的孱弱,没有大哥那样理想化也不像灵真那样会看清自己,她是个完美的孩子,漂亮、成绩好、为人处世低调、做人心态平和,各方面都堪称完美,就是街坊口中那种‘别人家小孩’。” “我也不是说她将来能给这个家带来什么好处,我其实看重的是她的内心,她是我们家五个孩子中唯一一个内心完好的没有受到过什么重创的人,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她十年前没有因为那场变故改变过,三年前大哥去世了,她依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她的心中虽然也有悲伤,但是没有怨恨,她没有对这世界感到失望绝望,所以我觉得她会有一个光明璀璨的未来。” “每个家庭都要有这么一个人吧,过去是父亲,后来变成了大哥,现在则轮到了慧真,她就像家中炉灶上的火,水管里的热水,就像一盏灯,她是家中的希望,是我们心中的珍藏,是想起她之后,就又能咬咬牙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陆然兄弟,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会笑话我,但我真的如此,我就是靠这点希望,靠心中那点点珍藏,才能活下去。” (说到这里的李小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喝了一口车上的矿泉水,舔了舔嘴唇,擦了把脸上若有若无的泪痕,最后说了这么一段。) “终于,轮到介绍我自己了。我,李小愚,可以说是这个家中最不重要、最没用、最可有可无之人,我既没有大哥和慧真那样会读书,也没有大哥和丽真那样的责任心,我也没有试图为家族挽回点什么尊严,为家人们付出些什么,我从始至终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要做什么,自己究竟生活在怎么样的一个境地之中。” “我曾经想过要替父亲母亲报仇,但我寄望于大哥动手,大哥死后,我也想为他报仇,所以我加入了暗社会,可我到底不如大哥,我是一个无用之人,我也就只能在其中瞎混混,我后来发现,给大哥报仇不过也是我一个可笑的借口,我其实是被暗门子里那些人渣的气味所吸引了,因为,我跟他们是同类,因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所以今时今日,我们家,才会发生了这样悲惨的事情。” “但是,如同我刚才所说,每个人在每个家庭中都应该有自己的位置,比如慧真是一盏灯,丽真是一扇窗,灵真是一把靠背的椅子,我也应该有自己的位置,我不应该是那个可有可无之人,我是父亲母亲的孩子,是大哥的弟弟,是三个妹妹的哥哥,我也是家中的一份子,我应该会我们共同的家,做点什么。” “陆然兄弟,感谢你听我像个女人那样,絮絮叨叨讲了这么多,我这么做,是想要给自己打打气,我想要救回慧真和灵真,我想要做家中的那扇大门,我想保护她们,不再让她们受到伤害。” “我今年24岁,已经长到了那年失去了父母的大哥那时的年纪,现在,该轮到我张开双手,来保护这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