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张简陋的木床上躺着一个女子,女子双眼紧闭,悄无声息。 将药箱放在木桌上,自里面拿出针袋、药瓶、药盒,褒可青转身走近,侧坐在床边,将手搭在女子的手腕上,静静地看着女子苍白的面容。 片刻后,收回手,抽出一根银针扎向女子头顶的百会穴。 停留了几息,将银针拔下,芸娘缓缓地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上方的屋顶。 “时间不多,芸娘,回答我的问题,可想过离开吴家?”褒可青将银针放回针袋,自药瓶中倒出一粒红色药丸送到芸娘嘴边,示意她吞下。 芸娘似尚未回过神,由着褒可青摆动,无意识地吞咽下药丸。 “可是因为还有其他考虑?”褒可青看向芸娘的眼睛。 “你是?”芸娘眼眸微动,看向褒可青。 “大夫,但可以带你走,只要你愿”,褒可青将药盒打开,自里面拿出药膏,将芸娘的衣袖撩起,轻柔地涂抹到上面。 看着褒可青一系列的动作,芸娘鼻尖一阵酸涩,她自六岁没了爹娘后,便待在了吴家,这十来年从未有过人这么对待自己。 “大夫,是奴家夫君请你过来的么?”芸娘轻声问道,她的心里有着对吴家的依恋和对吴大的感情,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脱离吴家。 “不是,他外出做工了”,褒可青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回答后换了芸娘另一只胳膊继续涂抹。 “那您是怎么进来的?奴家婆婆可知晓?”芸娘的声音里有着无法掩藏的恐惧。 “芸娘,你有刺绣缝补衣物的手艺,即使脱离吴家,你也可以养活自己,吴大如此对你,为何还对吴家有留恋呢?”褒可青抬眸看向芸娘,不与她多绕弯子。 看着大夫明亮干净的眼神,芸娘低垂了脑袋,她的确在回避眼前女子的问题。 她自小接受的都是“出嫁从夫”的道理,她一时无法接受一个女人带她离开待了多年的家,即使这个女人带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温情。 “这是药膏,每日洗净后抹在伤处,如果没有意外,七日后伤情便会好全”,褒可青将药膏递到了芸娘的手上。 起身,将药箱整理好,回眸看向床榻上的女子,褒可青无声地叹了口气:“你们二人性情完全不同,彼此无法做到心意相通,又缺少理解包容,外加吴老太的刻薄挑剔。 芸娘,你知道的,这桩婚姻对你来说是毫无幸福可言,即便你一步步退让,只求半点安生,他们会给么? 我姓褒,住在来福客栈天字号厢房内,于明日这个时辰离开此地”。 说完,褒可青提起药箱,头也不回地离开屋内。 身后芸娘眼底的泪缓缓滑落,她何尝不知道褒大夫所言有理,但吴家养大了她,她如何能做到一走了之呢。 屋外 “大夫,如何了?”吴老太看褒可青走出,走上几步问道。 “伤情有些严重,需多加休息。如果再来一次棍棒交加,恐怕要香消玉殒了”,褒可青脚步未停,径直出了吴家大门。 看着大夫离开,吴老太心下一惊,眉头紧皱。 这个大夫是在告诫自己别打芸娘了,而家里的活计都是芸娘在做,她真出事了,可就麻烦了,想到此处,她的脸上不禁浮现担忧之色。 阖上房门后,转身走至芸娘屋前,两手扒着房门往里张望,见芸娘已坐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哎呦喂,老身就知道那个大夫乱说,你都起来了,还不去干活,院子里的柴不得赶紧砍了,还在那作什么妖?”吴老太眼睛睁大,高声叫道。 “娘,儿媳这就去”,芸娘吓得一抖,不顾自己身上的虚软,便下榻披上衣服,往外走去。 “这又是要勾引谁呢?衣服也不穿好”,吴老太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挑剔着。 “娘,儿媳”,怯怯地看着婆婆凶狠的模样,芸娘停住了脚,赶忙将衣服穿好。 疾步走到院落内,芸娘手脚虚浮地拿起斧头砍向木柴,等实在无法再砍动时,便放下斧头,将散落一地的木柴整齐地堆放至墙边。 “主子,为何不直接带走她”,看着眼前站在窗边已许久的褒可青,小松低声问道。 即使褒可青再面无表情,小松也能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她在怜惜那个妇人。 “剪不断理还乱,男女情事并非一言两语便能讲个明白,需要她自己想通,由着她个人意愿决断”,褒可青看着右侧院落下摇晃的身影,低眸收回了目光。 夜寂静,来福客栈的天字号厢房内烛火通明,褒可青坐在圆桌旁,一手撑着脸颊,一手拿着书册,只见那书册半天没有被翻动。 “天杀的,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吴老太尖锐的嗓音自隔壁院落传来,惊醒了神游中的褒可青。 “主子,稍等”,门外传来小松的声音。 “去吧”,褒可青放下书册,说道。 一刻钟后,天字号厢房的门被敲响,随着“吱呀”一声,小松踏步而入。 “主子,吴大死了”,站在褒可青身前,小松低头恭敬回道。 “怎么死的?”褒可青眉头微拧,吴大只是身患不能人道的暗疾,与寿命无碍。 “喝了芸娘亲手端过去的汤药,尚未喝完便死了,死状凄惨”,小松言简意赅。 拿起手边的茶水抿了一口,褒可青看向小松说道:“去查下前因后果”。 “喏”,小松领命退下。 天亮之际,小松再次踏入厢房内。 “主子,据地水查到的线索,昨日吴大返家路上,自一个外乡人手中买了一包壮阳药,回去后便让芸娘煎煮。 地水根据线索去查那名外乡人时,外乡人已于昨日城门关上前便离开了巴郡,此前没什么人见过这个外乡人,地水已派暗卫沿着痕迹一路跟上,算算脚程,快有消息了”,看着在沉思的褒可青,小松安静地站立在一旁。 “芸娘呢?”褒可青站起身,看向窗外。 “已被吴老太扭送至巴郡县衙,再过半个时辰,县衙便会升堂。 那巴郡县县令名为朱聪荣,乃天汉九年的进士,多年未得到升迁。 暗卫用文钱询问了几户人家,这位县令的风评极差,但对主薄吕贤却多有夸赞”,小松站在褒可青身后,恭敬解释道。 这是一场人伦悲剧,小松的内心却无甚波动,他自小便在夏宫中长大,阴谋诡计、杀人害人,已见怪不怪。 若不是一路跟着褒可青,小松也将会成为第二个谢绍通,顺者昌、逆者亡,不会考虑第三个选项。 “外乡人无缘无故投毒,此事蹊跷,等有消息了让地水直接来找我们”,褒可青收回目光,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去县衙”。 “喏”,小松紧随其后。 渝州巴郡县,县衙大堂内 “啪!”的一声,高坐上位的县令朱聪荣猛地拍了一下惊堂木,道:“升堂~”。 “威~武~”,两侧衙役齐齐晃动手中的水火棍,公堂上随之发出阵阵木头敲击地面的规律之声。 “堂下何人?”朱聪荣侧眸看向那被白布盖着的尸体,随即转眸看向哭泣不停的老妇人。 “老身乃巴郡吴家之媳,死者乃老身亲儿吴大,老身现在要状告儿媳芸娘,是她害死了吴大”,吴老太伸出一手食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身旁一直默默流泪的女子,凄厉地说道。 “堂下的女子,你怎么说?”朱聪荣看向神情呆滞的女子,此女倒是好相貌,怪不得惹了那桃花债。 “不是妾身害的,不是,是夫君自己带回的药”,这句话芸娘自昨晚到今晨,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直至吴大死在自己的面前,芸娘才知道自己对他早已没有丝毫的情意了,甚至那心底最深的角落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你还胡说,就是经你的手,不是你害的,还有谁?”吴老太恨声质问道。 “娘,他是妾身的夫,妾身为何要害他?”芸娘由着泪水不断掉落,看向吴老太。 “呵~为什么?还需要理由么?他不能人道啊,你想把他害死,转身嫁与他人”,儿子都死了,吴老太现在一心就想要芸娘陪葬。 大堂内外一阵寂静,随即讨论声如排山倒海般扑来。 “什么?留着美娇娘在家就看着?”一男子惊诧出声。 “没听清楚么?吴大不行,芸娘至今是完璧之身啊”,另一男子调笑道。 “就是个狐媚子,完璧不完璧的,可不见得”,一妇人妒忌地听着周围对芸娘美貌的夸赞。 “哎呀,可惜了可惜了,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这么想不开”,又一男子摇着头惋惜。 站在人群中的褒可青静静地看着大堂内,此时芸娘双眼睁大,震惊地看向吴老太。 “娘,您都知道,为何这些年还要如此对妾身呢?”她一直饱受婆婆的摧残,但为了吴大的颜面,从来不敢对外透露一句。 到头来,却告诉她,婆婆一直知晓此事,她无法理解,既然知晓为何还要如此对她。 “怎么对你了?你在尽一个儿媳的本分而已,怎么?你是大户家里的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么?”吴老太表现得比芸娘更惊讶。 作为婆婆使唤儿媳,哪里有错?就算有错,那也是芸娘不安分,整天在外面招惹男人的觊觎。 闻言,芸娘本跪着的姿势瞬间向一旁倒去,颓然地看向吴老太。 “芸娘,你还有什么要争辩的么?”县令眼神在两者之间游移,在他看来,此案乃是小案,还没有他跟小妾喝酒重要。 而且,在上堂之前,吴聪荣接到了巴郡石员外家递来的百两银票以及附送的一句话:“芸娘此女脾性倔强,敬酒不吃,吃罚酒,打其三十大板,再投入狱中”。 因此,此女无论说什么,今日也难逃板子和大狱。 “大人,奴家是冤枉的,望大人明察秋毫,还芸娘清白”,此时的芸娘已对吴家彻底死心,脑子里浮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那是个大夫。 如果此次她能走出县衙,便去找她,但不知她是否还在等自己。 想到此处,芸娘的眼眸中浮现了焦急之色,她抬眸看向县令,说道:“大人,芸娘自嫁入吴家后起早贪黑,事事小心,就怕一不小心行差踏错,县令老爷,芸娘只是一个弱女子,从未有过害人之心”。 “呵~说得好听,最毒妇人心,你那些龌龊心思谁知道?”吴老太冷笑连连。 “啪!”一声惊堂木自堂上传来,“芸娘,汤药经你手处理,你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人啊,先将此女打个三十大板,看她能不能说清楚”,朱聪荣不想再多费口舌。 “是”,两边自有衙役走出,在芸娘绝望的眼神中,齐齐走向她。 “慢着!”女子清朗的声音自大堂外响起,人群闻声,往两边退让,由着女子抬步进入大堂。 朱聪荣眼神微眯,看向堂下之人,只见对方是一个身着青色长裙的女子,长身玉立站在堂中,两眼直视着自己,无丝毫的怯懦之色。 朱聪荣心中顿生疑虑,此女并非常人。 “你是何人?可知此处乃是公堂”,朱聪荣打量着女子以及她身后的白面男子。 “哦?大人也知此处乃是公堂,为何在无实证的情况下,便擅自动刑?”褒可青走至芸娘身边,负手看向上座的县令。 芸娘缓缓抬头看向站在身旁的女子,似乎自己这一生最狼狈的时候,都被她看到了,但也是在自己最绝望时,她出现了。 “大胆!本官依律审案,此女狡诈不肯说实话,故而使用大刑,你有何权力在此横加干涉?”朱聪荣在巴郡县任职多年,即使是一个小小的县令,也是巴郡的天。 “朱县令,根据大夏律例,你无擅自杀人的权利。你睁开眼睛看看,此女如此娇弱,三十大板下去,她焉有活命的机会”,褒可青直视着朱聪荣的眼睛,见他脸上怒气渐生,也不做理会。 “朱县令,审案审案,该有初步的调查,你告诉我,本案苦主到底中的是什么毒?”褒可青抬起右手,示意众人看向地上的白布处。 “不知?好,第二问,本案所涉的毒药来自何处?即便是芸娘下的,她从何处得来?” 公堂内外一片寂静,众人的目光皆落在了那抹青色身影上,只觉此女胆大包天,又焦急期待地想看到不一样的结果。 突然,大堂外有一人推开人群,走了进来。 只见来人直接走至青衣女子身后,不理会旁人,低声说道:“主子,查清楚了”。 “说”,褒可青依旧与朱聪荣对视,两人均分毫不乱。 “回主子的话,卖药的外乡人已在大堂外,根据他所述,巴郡有一户大户人家,姓石,石员外有一子名为石康海。 其贴身小厮于前日给了外乡人五两银子并将那包毒药一并给了他,吩咐他于昨日站在吴大必经的路上,以壮阳药的名义将毒药卖给吴大”,地水的音量不高,但公堂内外太过寂静,竟是听得一清二楚。 看着眼前脸色微微变样的朱聪荣,褒可青眼神微拧,这个县令看来不是糊涂官,但是在那判糊涂案呢。 “芸娘,石康海可认识?”褒可青低眸看向正跪于地上的女子。 “只有过一面之缘,奴家前往药房拿药时,那家药房的东家便是石家,如果奴家没有猜错,应是七日前见到的公子”,芸娘回忆着说道。 “那日他对你说了什么?”褒可青继续询问。 “他”芸娘抬眸看向褒可青,只见那双明亮的眼眸里都是自己的身影,壮起胆子说道:“他说爱慕奴家,希望希望奴家陪陪他,奴家断然拒绝,此后便让吴大出门后自行带药,吴大也不喜奴家多出门,便也应允了,奴家也未再与石家公子接触过”。 问到此处,堂上的有心人也听明白了。 “地水,石康海除了下毒,还做了什么”,褒可青头也不回地问道。 “石家曾于今日辰时派下人来过巴郡县县衙后宅”,这便是目前查到的全部线索,地水低眸恭敬回道。 只见堂上的青衣女子收回看着芸娘的目光,抬眸,看向上座脸色已明显异样的县令朱聪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