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张敬奇怪地看了程越一眼,哑然失笑道:“在此之前,我只想除掉你而后快;当此之时,你必然想诛我以泄愤。知己一词,却不知程队主从何说起呢?”
“阁下所言的,表也;程某所论者,里也。”程越扶着刘无敌站起身来,慢慢踱了两步,感慨地道:“什么是表?你我各为其主,耗尽心智武功相互间以性命相杀,这是表;什么是里?阁下筹措精微,计议缜密,临危而不乱,受迫而不卑,堪称智勇无双之国士,程某虽不才,却是心怀仰慕,想要与阁下以友相交,这便是程某所存的本心,也就是里。”
“好一个表里之论,张某混迹宦海颇有时日,高谈阔论、红横捭阖之辈并不少见。然如程队主这般,以一介武人之身,摇唇鼓舌间便能化敌为友之能,却罕有见识。”张敬朝程越拱了拱手,笑嘻嘻地道:“若说仰慕,张某惭愧得无地自容;若为知己,张某实在是不敢高攀。”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程某原以为阁下是洒脱之智士,却不想你终究还是个迂腐的酸才。”程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可惜啊!程某与阁下终究无缘,既然不能成管鲍之交,那么只能存生死之仇了。”
张敬见程越语气怆然,神情真挚,叹息之间惋惜之色不似作伪,心中顿生黯然之感,他低下头想了片刻,叹息了一声,抬头道:“将死之人,无以自矜,程队主所问,也非秘不能宣之事。既然队主有心相问,张某便一抒心中之郁吧。”说完,张敬长长地吁了口气,抬起头来望着幽暗高远的夜空,淡淡地说道:“张某并非乐死恶生之愚夫,实在是苦于计略未成,不肯屈受莽夫之辱罢了。”
“莽夫之辱?此话怎讲?”程越见他眉眼间满是愤恨之色,不禁好奇地出声问道。
“我张家本是中原大族,世居洛阳,然自曾祖以来,族荫渐衰,至于父辈,已然沦为庶吏,愈见卑微。张某自矜聪慧,从小饱读诗书,立志重耀祖业,再振家声,因此方及弱冠便游宦邺城,冀以才学博取功名,后偶得丞相府长史崔暹崔公推荐,得授散骑侍郎,自以为从此便可青云直上,名动诸侯。”张敬说到这,苦笑了一声,涩然道:“不料张某终究是福薄之人,不知因何竟得罪了太原郡公、骠骑大将军高洋,后虽经崔长史百般袒护,勉强保住了侍郎之职,但从此饱受排挤,再无机会可参预政事,尸位冷坐于高丞相幕中多年。”
“玉璧之战后,大丞相高欢身体不豫,正月,高澄受政继为丞相,将崔长史晋为度支尚书兼右仆射,崔公向丞相推荐张某,却被丞相搁置未予答复。后侯景叛于河南,元柱被其败于颍川之北,丞相命司空韩轨起大兵南下征讨,张某不欲错失这大好时机,于是夙夜谋划,向丞相献上暗取襄城之策,以便西拒宇文泰,东连大军以孤立颍川。丞相见策后深以为然,即令清河郡公高岳另出骑兵袭取襄城。”
说着说着,张敬突然激动地大叫道:“张某谋划良久,本想以此为晋身之阶,岂能就此甘心为他人做嫁衣裳,因此张某在丞相府拼死力争,甚至不惜与高丞相立下军令,自言此行可孤身取县,并无需多费军马之劳。清河郡公高岳闻言大怒,当庭便欲鞭打折辱于我,后幸得崔公斡旋,高丞相勉强同意让我独自说降襄城,为防有失,仍令清河郡公率骑兵据于四门,以策万全。”
“这下,你知道我为何不惜此身了吧?”张敬说完,顿了顿,自嘲地一笑,道:“纵然能逃得此难,张某又有何面目面见高丞相?又有何面目面见崔尚书?张某之仕途尽毁于此且不说,只怕在清河郡公高岳那里,张某将要承受的,不仅仅只是一场当庭鞭打之辱了。”
“想不到这中间居然还有这么许多曲折而复杂的缘由。”程越叹道:“阁下这一招釜底抽薪,不可谓不毒。只是程某实在好奇,你怎么知道今夜我等将西过襄城,故而在此张网以待?”
“此事实属例外,原本韩奎在我的授意下,已将襄城令刘琛诛杀,尽掌襄城全局。不料却从柳昕派过来的两名护卫口中得知他正过此西行,我便临时起意,想要设局将你等一举击杀。”张敬惋惜地一拍大腿道:“可惜我却慑于你和刘无敌的凶威,事前瞻前顾后,投鼠忌器,事后又估计不足,盲目乐观,以致于未能当机立断,先发制人,大好局面毁于一旦,最终铸成大错。由此看来,张某之败死,理固宜然。”
程越叹道:“看来张侍郎的确是想一死了之了。只是阁下如此轻言去就,又打算将重耀祖业,再振家声之志置于何地呢?”
“张某空悬此志十余载,如今而立虚度已半,不惑接踵即来,心高命薄,莫此为甚。”张敬长叹了口气,幽幽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张某命当如此,岂可强求?”
“张侍郎此言差矣!昔日太史公有言:‘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张侍郎春秋正盛,智计无双,岂能因一小失而消极如此?”程越朗声道:“且以程某看来,伪朝高澄残暴无常、喜怒无度,貌似雄阔,实非明主。久事其人,必有远祸,为侍郎计,不如早与之绝。对阁下而言,今日之事,是福是祸,或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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