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驿风尘仆仆地自淮南归来,踏入京城那繁华而熟悉的街巷时,他的心中不仅满载着对独自留京的女儿的牵挂,更怀揣着一份记录着赈灾过程的账本副册。 这不仅仅是一册账簿,更是他日夜兼程、深入灾区、亲眼见证并参与救灾工作的见证,每一笔一划都凝聚着他在旱灾严重的地区,所见所闻。 原本,陆驿的名字在朝堂之上并不起眼。 他既无显赫家世为依托,也无高官厚禄加身,在几个月前,甚至并无官身,只是一个小小的举人。 仅仅因皇帝一时之念,才刚当上贡生的陆驿被委以重任,加入了这场关乎国计民生的赈灾行动。 这样的安排,在外人看来或许显得随意,甚至带着几分不确定性,但领头的几位大人,却暗自揣摩皇帝的意思。 料定是皇帝派来一个毫无政治立场的新臣,甚至都不是什么世家出身,而是一个完全的农家子,寒门贵子,到赈灾队伍里,是为了监督这些大人物们。 陆驿,一个看似无品无阶的“纯臣”,被赋予了监督与平衡各方势力的重任。 在赈灾队伍中,陆驿很快发现,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救援团队,更像是一个微缩的朝堂,各路势力交织其中,明争暗斗,错综复杂。 领头的户部大人们,各个都是官场老手,他们虽表面上各司其职,实则暗自较量,都在为自己的利益盘算。 而陆驿的出现,无疑为他们之间的权力游戏增添了一个新的变量。 锦衣卫与宦官,作为皇帝身边的耳目与利刃,自然也在赈灾队伍中占据了重要位置。 他们手中的账本副册,如同双刃剑,既可成为揭露贪腐、保障公正的利器,也可能成为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 而陆驿,这个新加入的“官员”,则以他独特的视角和立场,成为了这场博弈中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其他的大人物们都脱离民众太久了。 久到他们自以为是的“爱民如子”,也不过是在隔绝了与灾民的直接接触之后,表现出来的假慈悲。 做出悲天悯人的模样来,撒几滴泪,就连自己都骗过去。 把自己化身为救世主,自以为来赏赐一些事物就能获得灾民们的感恩戴德。 殊不知在饿透了饿疯了的灾民眼里,与其说感谢朝廷来赈灾,不如说是埋怨朝廷怎么才来。 灾民们看向脑满肠肥的官员们的眼神里,一方面有着天然的看着官老爷的畏惧,一方面又有着愤恨与不甘。 这些政客们仿佛已经忘记了。 当今圣上,在几十年前也不过是一个贫困的农家子,是因为灾变才参加了红巾军。 若是安抚不当,那就是历史再演。 那天下,要饭的老朱坐得,我如何坐不得?! 陆驿手中的账本副册不仅记录了物资的发放、灾民的安置等具体事宜,更隐含着各方势力的博弈与妥协。整个赈灾队伍对待每一笔账目都极为谨慎,每一方势力都绝不肯吃一点亏,多承担一点儿风险。 陆驿回到京城,连那个租赁的小院子都没回,虽然心系独自留在京城的女儿陆小红,但还是直接就跟着队伍进了宫。 宫墙巍峨,金碧辉煌,随着队伍缓缓步入这权力的中心,陆驿的思绪却渐渐定了下来。 他本想只带着女儿和年迈的祖父母远离朝堂纷争,偏安一隅,做个小小的地方官,识人断案,能给一方百姓一个公道。 但是在淮南赈灾的漫长征途中,陆驿经历了太多震撼心灵的场景,目睹了太多人间疾苦。 那些无助的眼神、破败的家园、以及因饥饿与疾病而挣扎的生命,甚至还有死在他怀里的孟四娘…… 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切割着他原本平静的心湖,让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当他终于踏进宫城,站在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面对着至高无上的皇帝时,心中涌动的不再是初时的忐忑与畏惧,而是满腔的正义与愤慨。 陆驿从来是个聪明人,他当然知道,自己即将说出的话,可能会触动某些权贵的利益,甚至可能为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他更清楚,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良知有担当的官员,甚至只是作为一个人,他不能也不应该选择沉默。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在赈灾过程中的所见所闻,那些关于各方势力如何沉迷于权力斗争,却忽视了最需要帮助的灾民们的真实情况,一五一十、毫不保留地呈现在了皇帝的面前。 “六月初七,户部李大人同张大人因为在不同地区的粮食分配问题有分歧,李大人负气离开,带走了粮仓的二重锁钥匙,致使河江抚县、安州南镇、悟厦昌镇等地,共一百二十六名灾民,在朝廷赈灾队伍抵达的之后仍然饿死。” “六月廿三,锦衣卫查抄当地坐地升价的米商赵家铺子,共查获三百余石大米,但户部两位大人再次因为这批大米的去留问题产生争执,致使这批大米未曾发放给灾民,反而从受灾严重的地区运回了京城。” “七月初十,工部刘侍郎与户部王主事因赈灾棚屋搭建方案不合,争执不下,刘侍郎一气之下撤回所有工匠,恰逢当日突降冰雹。导致云溪沿岸的五个灾民点未能及时得到保护,数百户村民被冰雹砸伤。” 林林总总,官老爷们一些无关紧要的面子问题,或者是流派之间掰手腕的动静,落在民间,就是一场动荡,就是几条甚至几十条人命。 皇帝听后,面色凝重,沉默良久。 在陆驿挺直了脊梁,面向皇帝桩桩件件陈述的时候,在他目光所不能及的背后, 因为被当面检举而称罪伏在地上的几位大人们,交换了一个阴险狠戾的眼神。 哪里来的农家子,懂不懂规矩?! 既然不懂,那就得有人来教教他,什么叫民不与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