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提三尺长剑,斩白蛇,诛暴秦,灭项羽,开创了延续几百年的大汉王朝。皇室子孙,无不在茶余饭后谈论此事,称刘邦劳苦功高。刘邦是流氓,但刘姓王朝年年对大汉百姓施行经济恩惠和政治教化,百姓也逐渐淡忘刘邦的流氓气。百姓渐渐觉得,刘邦斩白蛇,那是应天命。天命如此,即使刘邦比流氓还无赖,他也能当皇帝。 对天命的畏惧与迷信,那是古人的终极诉求与依托。刘邦被困白登,阏氏对冒顿说刘邦有神气,陆贾游说尉佗称刘邦有天子之命……一句话,刘邦被神化了。刘邦被神化后,他的所作所为也都被赋予神性。 既然是传说,就有起始。关于刘邦有神性的传说,以他斩白蛇一事为始。刘邦曾是秦朝亭长,一次负责押送囚犯。在押送路途上,囚犯畏惧秦朝严刑,接二连三地逃跑,一共逃了大半。囚犯逃跑,亭长要负责。秦朝残暴,眼见不能全身而退,刘邦闷上心来,借酒解愁。独自喝闷酒,愁闷难解,人也容易醉。几杯下肚,刘邦顿然豪气大起,将没逃跑的囚犯给放了。 能逃跑的都是有主见,有力气的,剩下的全是老弱病残。刘邦释放他们,他们反而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刘邦借着酒后豪气,带他们逃往亡砀山。刘邦脚快,一马当先,将其他人抛在后面。突然,一条大白蛇横在道路中间。刚想造反,见此怪物,很不吉利。酒能壮胆,刘邦手起拔剑,大蛇突然开口威胁刘邦,说如果刘邦斩它的头,蛇就扰乱刘氏基业的头;如果刘邦斩它的尾,蛇就扰乱刘氏基业的尾。刘邦也狡猾,他不斩头,也不斩尾,而是拦腰一刀,大蛇断为两段,翻身而死。 后面追来的人告诉刘邦,说见一老妇在道旁哭泣,老妇人说赤帝子斩杀她的儿子白帝子。老妇人说完,化作一缕青烟飞去。白帝子有灵性,刘邦将他拦腰斩断,它就要拦腰扰乱刘氏基业。大汉的历史进程告诉我们,到刘欣这一代,正处在大汉发展时间序列的中间点。在这皇室、外戚、儒士、宦官相互制衡的时间中点,出现了一位叫莽的人,他就是王莽。 蛇界蟒为王,全因蟒势大。相比而言,蟒蛇并没有眼镜蛇毒,但它身长体大,力量雄浑,左倒则压死一片,右倾则挤死一堆,为害不小。王莽,既是“蟒”,又是“王”,人如其名,他很像一条蟒蛇,翻身则海水泛滥,伸手则遮去半边天。 唐人白居易写了五首七律诗,名为《放言》,其中一首就写王莽的作伪之技,告知后人看人不可被外表所蒙蔽。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王莽处在刘骜和刘欣的权力交接处,处在皇室、外戚、儒士和宦官四支势力相互制衡的时代,作伪就是他打拼天下的最基本也最有效的武器。 自刘邦起,汉朝皇帝对男宠就特别感兴趣,似乎他们想在心理上自我阉割。大汉皇帝宠幸男人的趋势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连一世英武的汉武帝都逃不了遗传的影响。到刘骜这一代,淳于长荣膺宠幸榜首,名留《汉书》。 淳于长很圆滑,遇上谁诈骗谁,连皇后也不放过。这也不能怪淳于长,当年刘恒宠幸邓通,送邓通铜矿铸钱,后者何等富有!身为男宠,一辈子不能玩权术,也不可能再有女人,人生的两大支柱没了,只能在金钱方面找到生命的价值。淳于长能跑腿,会说话,想在谁的身上都挤一点油。 然而,谁一天都只有24小时,淳于长想左拉关系,右搞特殊,注定他得不到侯爵和后宫的终极信任。 王太后和赵飞燕冷战期间,淳于长一只脚登王政君的门,另一只脚踏赵飞燕的槛,王政君最后承认赵飞燕。冷战结束,淳于长成了长安富人。后宫冷战和平解决,而不是升华成热战,刘骜心头大石落地。刘骜这个没出息的家伙,感觉很轻松,很兴奋,对淳于长开始怀有好感。 好感是最危险的东西,对失意的人尤其如此。张放只会喝酒,没眼光,竟然得罪王太后,被王太后踢出长安。酒友离去,刘骜好不失意。幸好上天待天子不薄,走了一个张放,来了一个淳于长。淳于长亮出厚脸皮,使出嘴甜,舍命陪君王,将刘骜糊弄得昏昏沉沉。历来帝王都是用情不专的,刘骜也一样,马上就弃旧从新,忘了张放,接纳了淳于长。 放眼长安,淳于长异军突起,一枝独秀,攀住刘骜的龙椅,扯住王太后的凤裙,好不得意,好不风光。争夺战,那是极其难遇的机会,淳于长利用自身能跑腿、会说话的特质,借此良机,一举飞上枝头,令人惊慕。 淳于长只知道爱钱,却不懂得见好就收,竟敢觊觎大司马之位,真是自寻死路。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得不到不说,还弄得伤痕累累,空自伤怀。刘骜宠幸淳于长,淳于长就想飞上天,殊不知,他并没有真本事。淳于长只有嘴皮子,没有真本事,在这场争夺战中,他必输。而淳于长的异军突起,也让某位权谋家很是看不惯。 这位权谋家就是王莽。淳于长与王莽,他俩根本就不是同一等级的人物。王莽是蟒,他身子一翻,不知要压死多少灌木,损伤多少高大乔木;淳于长仅是一根茅草,蟒蛇从茅草身边爬过,茅草当即折断。所以王莽一旦盯上淳于长,他这根在秋风里开满白花,迎风招展,光泽熠熠的茅草,就已经走到生命的暮秋了。 王莽,字巨君,是孝元皇后王政君的侄子。宗族是中国古代社会的一个大集团,只要族中有一人“得道”,其他人无论贤愚都能升天。王政君当上皇后后,她父亲王禁被封为阳平侯。王禁死后,他哥哥王凤继承侯爵。她弟弟王谭被封为平阿侯,王崇被封为安成侯,王商被封为成都侯,王立被封为红阳侯,王根被封为曲阳侯,王逢时被封为高平侯,堂弟王音被封为安阳侯。王政君一人当皇后,整个家族都被封侯,外戚不干政就是笨蛋。 王莽身属豪族,但生在穷家庭。只怪他父亲王曼不争气,还没被封侯就死了。王莽来到这个世间时一无所有,他从家里走进社会时还是一无所有。王莽年幼与堂兄堂弟们玩耍,堂兄弟穿得光鲜靓丽,乘骏马,坐香车,好不骄傲,好不风光。堂兄弟们日日斗富,天天比贵,王莽只能干瞪眼。都姓王,一般大年纪,别人就穿得比王莽好,吃得比王莽香,王莽好不纳闷。 都说上天是公平的,上天没给王莽富贵,就送他孤独。因为贫穷,王莽孤独得形影相吊。没人肯陪他这个穷小子玩,王莽就勤学苦练,拜沛郡(今安徽淮北市西北)陈参为师,一心研究《礼经》将自己装扮得十分像儒生。不仅如此,王莽还降低身份与一般人布衣论交。说王莽降低身份,是因为他姑姑是皇后,平头百姓不能与他平起平坐。王莽十分节俭,将多余的钱财送给需要帮助的人。不出几年,王莽博学多才貌似儒生,慷慨乐施的美名越传越远。 与王氏集团中其他子弟的纨绔相相比,王莽简直就是天上的天鹅,他的堂兄弟就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丑小鸭。他的伯伯、叔叔不是腐败分子就是败类,这更能衬托王莽儒雅有度,博学高才。一句话,在无能的王氏集团中,王莽当中一站如鹤立鸡群,真是凤毛麟角。 王莽的哥哥死了,将自己的妻儿托给王莽照顾。自此,王莽照顾老母亲,照管嫂嫂,教养侄子,面面俱到恭敬有礼,没有丝毫越礼之处。这样的一个人才,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但这样的一个人才竟然生在腐败的王氏集团,不是见鬼就是有诈。 汉成帝年间,王莽的伯父,大司马王凤病重,王莽前往照管。他亲口为王凤尝药,王凤卧床几个月,王莽照管几个月。为了照顾王凤,他不解衣带而睡,蓬首垢面。为讨好一个将死的人,王莽肯下这等工夫,淳于长却只会陪王凤散散步聊聊天。王凤自然被王莽的诚心打动,托付孝元皇后和成帝照顾王莽。王凤死后,王莽被任命为黄门郎,后来升迁为射声校尉。 听说王凤卧病在床,淳于长和王莽都细心看望,王凤死后他俩都被封官。然而,从这一件小事就可以看出,王莽比淳于长厉害。淳于长会作秀,王莽善作伪。与王莽狭路相逢,淳于长只能自认倒霉。 王莽谦恭下士的美名远播,他的社会声望很高。一天,他叔父王商上书,请求割一块户邑给王莽封侯。王商提出这个要求并非脑子进水,因为劝谏刘骜批示同意的都是当世贤人,如中郎陈汤、长乐少府戴崇、侍中金涉等人。这么多名流为一个不起眼的王莽上书,刘骜想不看好王莽都不行。 成帝永始元年(公元前16年),王莽被封为新都侯,封国在都乡,食邑一千五百户。淳于长进步后很骄傲不说,居然还敢诈骗皇后。反观王莽,他进步后非但不骄傲还越发谦虚。王莽有抱负,淳于长鼠目寸光,他俩的差距很大。王莽被封为侯,他并不骄傲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离梦想还很远。 在王莽心中,被封侯仅是人生的,离他理想的终点还很远。“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才是王莽的心里话。 从此之后,王莽的官职就如同芝麻开花节节高。不久,王莽升任骑都尉光禄大夫。官职每上升一级,王莽越发谦卑,王莽不仅对人礼遇有加,还为了赈济宾客散尽自己的好马香车,搞得家徒四壁。如果让淳于长散财救助他人,就等于要他放自己的血喂人。王莽交友送人钱财,而淳于长交友总想榨取。 尽管家徒四壁,但王莽尽力接纳名士,结交了很多士卿大夫。王莽声名日隆,在朝者竞相举荐他,在野者互相夸赞他,他的美誉远远超过他的伯伯叔叔。在朝廷做官,需要有人抬轿子,也需要有人吹喇叭。王莽做官可以说既有抬轿子的,又有吹喇叭的。他坐在轿中,一路走来,春风如意。王莽送他哥哥留下的孩子王光到博士门下学习,王莽常去看望。一天,王莽先洗澡,穿得干干净净的,坐上马车,带着美酒,前去看望王光和老师。无论是礼物还是美酒,都见者有份。那些读书的清苦孩子看见如此慷慨大方的王莽,纷纷发自内心的赞叹。王光的老师们见到谦恭有礼的王莽,更是深感佩服。 声誉是王莽起家的资本。王莽很厉害,他知道自身没有实力就先造势。儒学独霸大汉天下,王莽就专心研究礼仪,将自己扮得像个儒生。大汉的所有官员视钱如命,王莽就做个散财童子。王氏集团又腐败又无能,王莽就谦恭下士,广泛结交名士。物以稀为贵,王莽的这些好品质,深深打动了所有人,以致人人竞相说他好。 如果说淳于长是个视钱如命的诈骗犯,那么王莽就是个政治手腕极灵活的权谋家。他俩都曾讨好过大司马王凤,也都对大司马之位怀有觊觎之心。在王莽心里,大司马是外戚家族的。外戚中当数王氏集团最强,他在王氏集团中声誉最隆,大司马之位非他莫属。淳于长自恃刘骜对自己的宠爱,希望改变惯例抢大司马之位来玩玩。在他看来,只要刘骜为他撑腰,大司马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诈骗犯遇上权谋家,最好退避三舍,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淳于长太爱钱了,竟然骗取许皇后的钱财。淳于长此举等于将自己的头送到刘骜的刀口上。刘骜很宠淳于长,只要不是大事,刘骜一定不会动他一根毫发。然而,一夜夫妻百日恩,淳于长诈骗许皇后,就等于欺骗刘骛。对于淳于长而言,金钱不是罪恶的深渊,而是葬身的深渊。 前文说了,淳于长爱东游西逛,看见谁富有就想从谁身上榨取些钱财。淳于长并无长处,只靠一张厚脸皮专会甜言蜜语地讨好失落女人的芳心。许皇后有个姐姐叫许孊,许孊丧夫在家守寡,淳于长瞄好时机,常常登门拜访。一来二去,两人就厮混在一起。 被由皇后宝座踢下来的许皇后,看着空空的宫殿十分寂寞。她见姐姐和淳于长关系好,又想到刘骜对淳于长的宠爱,动了念头请求淳于长将她弄回后宫。许皇后企盼能再见到皇帝被封个名号。许皇后虽然脑子简单,但她知道淳于长喜欢钱,便以重利勾引淳于长。淳于长抵制不了诱惑,尤其是金钱的诱惑,马上答应许皇后。 脑子复杂,但淳于长并不聪明。他认为许皇后有钱没势,骗骗就可以蒙混过关。怀着希望等待活得高兴,怀着孤寂生得痛苦,许皇后选择前者,她一心等待淳于长的佳音,一等就是几年。这些年,许皇后与淳于长常有书信往来,淳于长生性轻薄,不时来几句挑逗之语。有求于人的许皇后默然忍受,有时甚至稍感喜慰。几年下来,许皇后使钱如流水,共被淳于长骗取千余万钱。许皇后此举可是将后半生都给押上了。 精细的王莽不轻易得罪任何人。王莽觉得要办大事不能树敌过多,否则必引火自焚。自王莽出道以来,只有结交人、帮助人,从没整过人、害过人。王莽不整人,但他留心收集整人材料,也就是对方的犯罪证据。如果彼此相安无事,王莽就将别人的犯罪证据吞进肚里、烂在心里;如果对方挡在他前进的道路上,王莽无论如何都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深得刘骜宠幸又深受王太后喜爱的淳于长,王莽早就盯上他了。王莽知道淳于长诈骗许皇后,然而许皇后是甘愿受骗,更何况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王莽得罪皇上和太后身前的红人。王莽冷眼看着淳于长,就像冷眼看着窗外的落雨。只要雨点不打到身上,王莽绝不妨碍雨点。 然而,刘骜这阵风,将淳于长这阵雨吹打在王莽脸上。一旦刘骜任命淳于长为大司马,王莽的百年大计就要推后许久,甚至不能实现。当此紧要时刻,王莽坐不住了,他去看望卧病在床的王根。 历史是何等相似,曾经大司马王凤病重,王莽几个月都没合上眼睛好好地睡一觉。王凤死后,皇帝封他黄门郎。那时淳于长也去讨好王凤,陪王凤散步聊天,皇上也封赏。现在,位居大司马的王根同样病重,王莽同样前来照管看望,同样希望王根能在遗言中提拔他。如果说这两者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王莽胆大了敢进谗了,他将淳于长与许皇后的姐姐通奸和诈骗许皇后的事全说了。 听到消息后勃然大怒的王根,命王莽火速告知王太后。王根大怒不是因为淳于长通奸,也不是因为淳于长诈骗,而是害怕王太后被淳于长愚弄。王根要死了,他不希望王太后受奸人愚弄。无论淳于长多么可恶他都不管,他只要求王太后别被奸人愚弄。王莽很聪明,有这样的事情他不直接告诉刘骜,而是先告知王根。王根担忧王太后,遇到此等大事,必然让他去告知王太后。遇此丑事,王太后不方便处理,一定会要他告诉刘骜。同一个消息从一个人的耳朵传到另一个人的耳朵,王莽却见了三个人,即在这三个人的心里都留下了好印象。好印象不是金钱,但它比金钱管用。如果刘骜对淳于长有很好的印象,刘骛就会多给淳于长一次机会。 人类的情感真是奇怪,刘骛宠幸淳于长,但对他没好印象。他宠幸淳于长,只爱淳于长的身体,在刘鹜看来淳于长本人毫无内在品质而言。如果说淳于长有品质,那就是爱钱。刘骜不是品行高尚的人,但也没恶劣到跟爱钱如命的人同流合污。对刘骜而言,淳于长只是一具身体;对淳于长而言,刘骜只是一株摇钱树。 刘骜不杀王融、不杀陈汤,也不会杀淳于长。刘骜不杀人,他只会将罪犯贬回封地或者发配边疆。刘骜发配陈汤到敦煌,对昔日恋人淳于长较好,贬他回封地定陵。淳于长曾在长安风光一时,那时要什么有什么,何等快活。现在要走了,可能永远回不来了。对于爱钱如命的人而言,如果永远回不来了,他不会留下一分值钱的东西。正当淳于长费尽心思打包回家时,王融跳出来了,他要淳于长留下仪仗队。 王融是外戚要人王立的儿子。由于王立因诈骗国家财产丢了大司马之职,他赋闲在家没事干,只能教儿子王融敲竹杠的伎俩。王融嘴上说要淳于长的仪仗队,心里却在计算王立诈骗国家财产被查一事。 清查之下,王立一丢官职,二丢财产,损失惨重。他认为这一切是淳于长在背后捣鬼。如今,淳于长被贬回定陵,多半一辈子都回不来。如果不趁机敲他一把,王立被查的大仇就别想报。王融也是讲求实际的人,他知道很多东西都追不回,至多只能让淳于长用钱赔偿。好在淳于长钱多,淳于长也是讲求实际的人,见王融勒索当即奉上大钱。 王立与淳于长的矛盾,不是敌我矛盾,是内部的矛盾。内部矛盾能用金钱解决,如果不能用金钱解决,那就是敌我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