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只是扮演变态,其实我是好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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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危行
距离山脚两公里的洼地上设有一处特殊的加固厂房,金属的墙壁上刻着“发掘与保护古代痕迹化石专用”。里面的灯已经打开了,气管在缓慢地释放淡蓝色的标准气体。 防卫次委光岩刚刚进来,就听到了行政次委喋喋不休的叫唤。他皱着眉头,看向主席台上的奔马。当时的奔马匍匐在自己的膝盖上,收拢了全部的肢体。光岩便顿了一下,在氧气充满整个厂房的时候,解开面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尽管他是刚刚从穿梭机上下来的,还不清楚地面考察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心底已经笃定这是一次非法行为的会议。像这样的会议,一年多以前他们在天栋星系策划指寅号的时候,已经在一个狭窄的地下室里开过一次。那次开会前,奔马就这样单独坐在远离所有人的角落里不像是个指挥官,倒像是个沉思者。 与会的同乡会委员不过二十个,但这二十个人都是天栋会议上他见过的。同乡会的行政部来的不是委员而是次委,卫生部干脆全体缺席了,委员没有到齐,相反几个名不在册上的常务秘书倒是大摇大摆地坐在这里。 这二十来个人已经分成几个小团队在聊天。光岩没有参加他们的谈话,只与主动打招呼的人握握手,微微地笑一笑,随后坐在靠近奔马的一个角落里默默倾听。跟着他一起新来的人已经小声地开始在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行政次委正在高谈阔论整个猎户座悬臂现今的局势,秘书长像是走神了抬着眼睛像是在看很遥远的地方,文化委员看了眼光岩,和他一样只听着别人的讲话。财政的常务秘书刚刚到场,碰到外交秘书的目光就咧着嘴微笑了。外交秘书是个长得好看的雌性,谁看向她,她就冲着谁莞尔一笑,然后专注地观察门口还在陆续到达的同乡会成员。科学委员是最引人注目的,他带着不耐烦的表情,时而蔑视地看看谈话的人群,时而谨慎地望向奔马。 所有人都在等奔马开口。人员已经来齐了两个钟头,但会议一直没有开始,大家都在低声闲谈。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失败主义的思想很快就在这狭小的厂房中蔓延开来了,可能是一位勘探队员开的口——回到大火十三操之过急或者过晚了,总之现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候。尽管还有许多人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已经自发地开始论证他们和邻近主要星系合作的可能性,有些人则说大家早该那么做了,凭大火人自己是成不了事的。 在秘书长发出一阵咳咳的声音后,通讯频道或者现实中的杂声全部都消失了。奔马抬起了头,将自己的目光从一边扫到了另一边。光岩离他最近,自然也看到了他是怎么皱起眉头与怎么有点像是要哭的样子的。 但这种样子仿佛只存在于他的幻想中,只瞬间,奔马严肃地直截了当地提出了开会的议题: “你们说,该怎么处理次异结晶?” 一半不知道的人瞪大了眼睛,而剩下的一半人都垂下了自己的眼睛。秘书长在继续咳嗽,在沉默中,陆续有人把目光放到了他身上。他说: “我想,也许还是可以暂缓不报的。如果报出去,可能会引来阿美西亚的注视嘛。” “别开玩笑了。” 行政次委冷笑一声: “除非你永远不落地,不然同乡会怎么都会晓得星球的内部正在发生现象。怎么你想堵住所有人的悠悠之口?你要明白,同乡会的任何人都可能走漏消息,哪怕是机器,指寅号和空间站的机器也是有记录系统的,所有这一切都!要!瞒!住!” “秘书长说得还是有道理的,别忘了大火星系已经荒废了许多亿年了,周边的星系也都已经衰老了,这是一片落后的星区。按这样想,我们的战略空间还是很大,起码有——” 十多年的缓冲期嘛! 外交秘书的话还没说完,科学委员笑了笑,讲: “我不能赞同你的想法,漓江。对于我们在地面上发现的东西,先不说我们不及时处理,可能会导致大规模‘时间簇裂’,而且就算抑制了又瞒过去了……你真的能承担前线星系问责的后果吗?别忘了,大半个银河系从第一千万世纪开始的所有历史都在追溯范围之内,有簇裂在的地方就更轻易了。” 财政秘书叹了口气,他的主张是交付大火十三,将其真相告知整个人类世界通告,由其他主要人类世界负责最终处理。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结论。但光岩看了奔马一眼,奔马面沉如水,大半核心的参会人员脸色也都不好看。 哪有人不懂得这点呢。 可是这就意味着整个同乡会将被其他人类世界控制,大火十三将被重铸或者解体——但也绝对不允许居住了,阿美西亚或者其他的世界也会投来目光,这里将绝不宁静。一会儿,就有人把如何处理抛到一边,重新抱怨起整个同乡会最开始的战略规划了。奔马在这时就会适时出口,把问题从“为什么会有”转移到“如何解决”上去。但大家都知道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会议也好,讨论也好,要么已经有了想法,要么便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灵光闪现中。 光岩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在一次持续数分钟的沉默,他突然出口了: “大家。” 所有人的目光便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其实现在问题是分为两类,一个是次异结晶,不能留在这里。一个是六方晶系的处理,不能任由晶体的裸露,而是要将其封存,切断所有光路,但我们缺乏技术方法。” 几个与会者反倒在这时开始小声地交谈起来了。他们对光岩能提出的建议不屑一顾。 “整个人类世界固然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想前线星系哪个都能解决。不过单个人类世界似乎也足以承担这一重任。”光岩说,“我们可不可以和单个星系合作,规避天栋星系的追责,也规避整个人类世界的注视,完成病灶的转移呢,我相信在临近的地方,是有个别的人类世界愿意承担这一重任的。” 这个说法倒是大火十三这个穷乡僻壤的同乡会很少听过的了。外交秘书眼珠微微转动,心宿增表和补表里的世界显然担不起这个责任,要么那些被排在积卒表里的星系吗?里面倒确实是有几个发展得极好,已经开始往外输送殖民飞船的。可这个好,距离能解决次异晶体问题似乎还有一段天堑。 秘书长比她直接得多,撑起自己的身体,直视光岩的眼睛: “哪个人类世界敢独立承担这个责任?” “最近的在五十六光年外。” 光岩说。 曾是大火遗民,但更早以前本来就是大火十三官僚的行政次委立刻想到了那个答案,脱口而出: “房宿第二联盟?” “对。” 光岩侧头,朝着行政次委笑了笑。随后,他继续向众人解释道: “房宿二排在星表的前列,但其实不是主要殖民站点。房宿二的人类与我们相似,他们的主星早在人类世之初就已闪烁,但他们与我们也是不相似的,因为在移民开始前,他们已经对超新星、新星事件有所规划。当时附近稳定的主序星很多,为了抵御超新星的冲击,迅速繁殖的房宿人很快以这些主序星系为站点建立了一个牢不可破的联盟,尝试拦截超新星的浩瀚能量纳为己用。具体的情况我不了解,但前段时间,在天栋逗留的时候,我看到的、应该是几百年前的房宿吧,包括房宿增九八五、增九四三,增三七四,和六六五等十来个恒星系仍然保持着紧密的长弦联络。如此以往,他们至少已经经营十数亿年了。按照长弦往外数的话,还有两个单数主表世界房宿增五,房宿增六,也依然与房宿二紧密相连,他们也已经是后新星时代,但是……他们是留在主星系扛过了新星的。” “也就是我们可以先把次异晶体送出,再由房宿支援,对剩下的结晶进行封堵作业?” 外交秘书脱口而出。在场众人的面色都好看了些。但几个对房宿有所了解的提出了更多的质疑。工程委员提到要用什么运输次异晶体。光岩说反正运输船只需要一到两个人,那可以把账先做进太空的自然损耗中,那小型船就够了。 财政秘书讲起了其他人类世界对邻近空域的监测。光岩笑了笑,指出这根本不能算是问题,小型运输船可以用反物质加速,反物质是干净的能源不会留下痕迹的。 行政次委说我们所掌握的房宿情况已经是五十六年以前的事情了,如何能保证现在的房宿一定就能明白我们的希望和想法呢?光岩对此也不能确定,他聋拉着双手说道: “只能赌一下了。也没什么能比这更好的了。” 谁知那时,奔马撑着椅子站了起来,说了一句话: “大火十二的空间站遗迹中可能还保留着十多亿年前第一批殖民者制造的微缩星桥,当时大火曾和房宿第二联盟互通过一次。现在,也值得一试。”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在场众人当然都知道星桥是什么。在古早的过去,星桥往往被称为虫洞,它的本质是一种特殊的时空管道。管道本身镶嵌在时空流形中,想要转移只有用黑洞一般强大的引力直接拽着时空前进,人类自然也就无法将其带离大火。 然而在生成管道以前,用于生成管道的东西是可以被转移的。 因此,过去的元祖人类往往会利用量子纠缠效应做成超引信。量子纠缠效应本身无法进行超光速通信,但它可以将两个粒子做成一种鬼魅般的整体。即使所有人、包括现有全部被验证过的理论都指不出这两个粒子的联系究竟发生在什么层面上,但它们确实存在一种横跨不知多少光年的通信。 等到临界光速飞船会将超引信粒子其中一部分送达指定位置后并引爆,互为纠缠的两个粒子就变成了两个可以互通有无的虫洞。虫洞很小,能传输的东西主要便是信息。 “只需稍等数天就能知道结果,但开挖的工作就先开始吧,就由老山你来做。” 奔马向指寅号发出了一道命令。这道命令在转瞬之间便送达第二空间站。第二空间站的中央主机遵循了这最高指示的命令,调配一艘穿梭机前往了曾经大火第十二行星的轨道。 只过了四天,引力波侦测仪,就发现了一个固态的硬实的通讯箱。通讯箱的外层已经完全烧毁,只留下了简并态物质的内壳。而那被称为星桥的东西迄今仍在这通讯箱的内部,随着整个附近的时空流形一起被大火二轻微地弯曲和拖拽,随着引力起起伏伏。 穿梭机上的先哨机器花费了一点时间对内壳进行校正,然后制作外壳,重新连上所有预留的接口。 光岩来到指寅号星港已经是第六天了。引航员飘在他的前头,而他则在无数列阵的小型穿梭机边上跃过,犹如巡视群星的君王。光岩很喜欢这种小型的航天器,比起大型的飞船,小型的穿梭机更像是一个个独立的世界。每艘穿梭机都有其不同的特点,所有的穿梭机都能胜任前往大火十二轨道的任务。 不过只有一种,可以完成另一个任务。 他站在一艘老伙计的面前。 “你确定要用铁锤式吗?我知道……您很喜欢它……” 引航员感到了惊诧: “但它一般是近地作业用的,虽然也可以远航深空,但要手动调校的参数比较多,不比现在的自动。” 光岩仍然点了点头: “就这台了,不挑了,准备一下出发吧。” 光岩乘着铁锤式到达通讯盒地址只花了三天的时间。在原来大火十二的轨道上,白矮星已经变大了许多,几乎可以看到一个明显的球形。周围比光岩预想得要更密集,吞噬一切的火焰消失过后,物质本身不增不减,只是碎屑代替了星球飘荡在这黑暗的空中。 他坐在起居舱内,悬浮在距离所有星球十亿公里的虚空中,看着身侧那面很小的舷窗中。通讯盒正随着无数微石慢慢飘过。而铁锤式正在调整自己的姿态,从很接近的地方传来了机器传动的声音。 光岩格外喜欢这个时刻。在这孤独的漂浮中,像是与所有的地表脱离了联系,回到了他所出生的空中,在黑暗但是轻盈的地方,安静地、远离了所有的世界。 奔马一辈子都想成为大火十三的地上人。 但光岩不一样,他第一次来到已故的大火十三的地上,就感到了恐慌。 被大地紧紧吸住,像是会沉入尘土,就连抬手好像也在对抗某些难以绕过的阻碍,太阳变得比宇宙中看到的还要大得多。周围到处是一些充实的东西,把人紧紧关闭了、关住了。 地上为什么那么沉重呢? 为什么生活在地上的人不能自由飞翔却又对天空弃之如敝履呢? 他不理解这点,但在一百多年后的一天,奔马又一次向他倾诉了自己的愿望,说帮帮他吧。 他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因为帮助朋友是不需要理由的。 这时候,穿梭机已经打开了阀门,只比通讯盒的速度稍快,沿着同样的轨道往前数米后。星桥通讯盒便进入了穿梭机的仓库内。他从起居舱中下降,见到了那幽浮的古代遗物。 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时候了,飞船的记录系统进入了静默。这是因为飞船在校准时间时,算法没有考虑自己到了大火十二原轨道附近,出现了差错,被指寅号发来的标准时间和现在的时间存在至少十分钟的差异。这使得时间被校准的时候,会跳跃十分钟,十分钟内的所有记录都将荡然无存。 在这不存在的十分钟内,他从容不迫地点开了房宿增六六五,发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通讯。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在倒数三分钟的时候,一个肯定的回复和一个目标地址来到了通讯盒的显示界面上。 他毫不犹豫地清除了通讯盒的记录,然后在时间重新开始流动时,发送了外交秘书提前准备好的话,完成了明面上的任务。整个过程中,他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紧张,只有种完成了该做的事情后的虚无。 整个航程被记录下来的唯一异常只有指寅号收到的一个很小的时间重校记录。 接下来,只剩下一件事情了。 他回到起居舱内,大摇大摆地在控制台面前念道: “发送给奔马同志:第一阶段任务完成,外交信已寄出,房宿增五、十分钟内无回信。接下来是继续等待,还是航回?” “给光岩同志:直接回来吧。” 相比起空中的任务,地上的任务要更繁琐。处处可能的痕迹,在未来都可能是被原形人类发现的端倪。因此,会议上的一个议程就是讨论如何擦除所有痕迹,他们选择了最简单的方法。 第一步是挑个电磁紊乱的地方。这很简单,大火十三的表面到处是辐射源。井道附近原本是不是那么紊乱的地方,但现在得让它变得彻底乱起来。 第二步则是井道因意外不慎摧毁,埋葬掉相关的先哨机器。这里就复杂得紧。出具的公众报告必然要面对整个同乡会的目光。奔马相信百分之九十的会员既然跟着他拼杀到这里,也一定会支持他。问题就在于那不确定的百分之十。任何人都可能是那不确定的百分之十。所以得连那百分之九十也要瞒过去。 奔马再次徒步赶到半山腰的井道时,白矮星已经沉落到了大火十三的另一边。天地的那一头在烟雾弥漫中像是消失在了宇宙的尽头。后新星时代的大火十三自转周期是原先的三百倍。下一次见到白矮星升起将会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莽莽一片的月海上到处是零星的工业设施,尘土在先哨机器的边上飘扬。勘测的工作基本已经完成了,场地清理还剩下四分之一,用于建设太空电梯地面站的材料有一半已经全部堆放在了厂房里,剩下的一半可以从大火十三中挖掘。距离打通工业的日子已经很近了,方案已经在讨论五年后如何在带辐射半金属半碳化复杂破碎地表一次成型生态圈的方法,如今也初有成效,拿出了前期方案。 假如不知道成功之将至,那么他本可以忍受一切失败。 奔马不时斜眼看着井道,从井道的深处传来了轻微的震颤。那是永远听从人类命令的机器被人类的命令消灭的时候,运转的线路在自主破碎时所会发出的细响。 运输次异结晶的过程不会用到先哨机器。使用非智能设备的勘探队员在亲自从井里把那个东西在往上送。地上的厂房在冰冷地计算着离地深度,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嘀声。 不一会儿,临时启用的无线电频道里传来一声年轻人的惊呼。接着是勘探队员老山的一句: “出来了。” 灯光照亮了人、缆线,还有保管箱的轮廓。从玻璃镜子的折射中,他再度看到了那个蔚蓝色的球体。 奔马的第一印象仍然觉得它不像是一个球,因为它实在是太圆了,好像光线特意如此折射,让人产生了一种殊异的错觉,以致于世界像是一张白纸,而它便是平面的白纸上所画的一个平坦的圆。 上下没有任何一点立体感,好像光线从它的每一点到达奔马眼睛的距离都是一样的。 年轻的队员说: “我们用了很多方法,但最后发现只有引力场箱可以收纳这东西。先哨机器都已经随倾塌倒在底下了,我们破坏了它们的黑匣子,保证一点信息也不会流出。” 奔马一边听,一边慢慢沿着坡道向前走。不管怎么走,怎么侧头,那个球,仍然像是一个平坦的圆。他在厂房边上站定,靠着更加明亮的光线,看到了老山说过的那种幻觉。 像是人的影子。 像是有某种东西正存在于其中。 如果有,奔马心想,那一定是个幽灵。 一个蓝色的噩梦的幽灵。 但幽灵现在在箱子里,那他和大火十三应该也是安全的吧。 “老大,这到底是什么?” 老山问他。 可惜的是奔马也答不出来。 在簇结晶附近偶尔会出现被统一叫做次异结晶的产物。按照原形人类的说法,它们可能来自过去,也可能来自未来,但不论是什么,都极其危险。迄今为止发现次异结晶的星球无一例外都被封锁了。 “路上别多说也别多想,如果有人叫你们也不要去管。运输船已经在等了。” 老山应了一声,和队员一起沿着特意规划的监控盲点小道往走私的运输船方向去了。 奔马紧紧盯着老山走过的路。半个多小时后,在山坳的地方急速升起一个既不发光也不发射气体的小点。小点在空中稍微地摇摆了一下,便脱离了大火十三,隐没于宇宙夜空的深处。 他的目光这才移开,放到了山脚广阔的月海上,指寅号正在轨道上向这凌乱的平原投下自己的光斑人,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水汽在眉毛的边上凝结,像是雪花似的冰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