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鉴将手中的堆塑谷仓罐缓缓递到何姒面前,她没有接过,而是伸出食指碰了碰。沉寂了千年的凉,顺着她的指尖蔓延上来,一点点沁入身体,可她没有躲开。不知为何,她心里蓦然涌出一股渴望,敦促她将指尖贴的更近。不知是不是因为来自指尖的温热,一缕乳白色烟雾竟然从青瓷罐口游逸出来,看似雾气,底子却沉,不是袅袅升腾,反倒如水般顺着瓶身流淌下去。何姒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指尖也远离了瓶子。如回味般,她又用拇指揉搓了一下食指,而一丝暖意也从冰冷的底色中浮现,这温度比眼前的白雾轻,飘飘渺渺,疏忽不见。 “这是……你游荡的记忆?” “不止,是我们两的。” 两人没有再说话,他们脚下,不知归处的墨迹亦如雾,贴着地面氤氲开来,恰似暮霭沉沉。而从堆塑谷仓罐中流淌下来的记忆,浮在墨色之上,白与黑在这无垠的时空中不期而遇。起初黑白分明,而暗色更多,其浓重似乎要将其余的色彩吞噬,可渐渐的,倒是白色在入侵,缓缓蔓延,悄无声息,在静止的世界中激起了一丝涟漪。 在这种泾渭分明的融合之下,黑也泛起了淡淡的温润光泽,而白色变得更加柔和而富有层次,像是历史长河中沉淀下的低吟浅唱,那是已经被遗忘,却藏匿在他们骨子里的记忆。 墨色变了,何姒这才发现,是一只白色的手抓起了墨迹,虚虚一握,又挥洒向天空,泼墨成画。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在眼前徐徐展开的水墨画卷,胸口突然传来剧痛,像是有人将滚烫的铁汁从她喉咙灌入,那阵灼烧感在心脏的位置凝成铁块,变成沉重的闷痛,让她无法呼吸。 何姒挣扎着,沉重之外,一种虚无又在蔓延,一个巨形的洞出现在她胸口。寒风从洞口呼啦啦地灌入她体内,心脏变凉的速度超乎她的想象,很快,铁块就在胸口凝结成了寒冰,刺骨的寒意随着机械的跳动传到四肢百骸,闷痛变成了刺痛,她的四肢咯咯作响。 手心的温度消失了,牵着她手的人消失了,何姒顾不得冰火的考验,奋力睁开了眼睛。她看到了跪倒在地的少女和她怀中那具已经停止呼吸的躯体,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天边,她的大脑还没有恢复运转,直到那一抹已经被血污浸染的鹅黄色进入她的视线,她想起来了,那是两人的定情信物。然后她才知道,刚刚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折磨,是心痛的感觉。 之后的一切何姒曾经见过,少女将那抹鹅黄色重新系在恋人的铠甲之上,然后将羽箭从他胸口拔出,手心鲜红的血迹和少年伤口发黑的血痂交融在一起,但她丝毫不察。做完这一切后,她将随身携带的铜镜放到了少年胸膛的伤口之上,又将自己的脑袋枕了上去。 上次的幻境到此便停止了,何姒记得自己看着少女的胸膛停止了起伏,生前未能相伴的情侣最后相拥在这血色沙场之上,凄美动人,所以当何姒看到少女突然动了一动,再次站起来时,不由吓了一跳。 原来故事还没有到结局。 少女勉强站稳了身子,朝四周张望一番,吹响了口哨。啸声悠扬,不远处那匹漆黑骏马扬蹄奔了过来,稳稳停在少女身旁。 素白衣裳,玄色骏马,血染大地,昏黄飞沙,何姒看着眼前的画,一时竟忘了呼吸。 那少女已经动了起来,她将铜镜重新收回胸口,俯身拉扯少年的尸体,一遍又一遍,似乎是想将尸体拖动到马背上。但体格差距太大,她试了几次,终是无法成功,却在凛冽秋风中忙出一身汗意。少女也不管周身血污,抬起手臂将额上汗珠抹干,回身朝自己的坐骑招了招手:“小黑,帮帮我。” 她面容平淡地摸了摸骏马的脖颈,声音中已没有惧怕或痛苦,那双哭红了的眼睛眨了眨,对面马儿那双灵动的眼睛也眨了眨,竟似听懂了她的话般,慢走几步来到尸身之前,前腿一弯,跪了下去。 何姒还来不及惊讶,就见少女再次蹲了下去,小心翼翼地褪去少年将军已经破碎的铠甲,却将鹅黄香囊保留了下来,顺手将他脸上的血污清了清,然后调整了位置。她低头弯腰,两只手托在少年腋下,整个人曲成一面弓的模样,咬着牙抿着唇,竟然真的将少年拖动了起来。 但她也不托大,等少年的头颅枕上马背了,她又松了手,坐在地上倚靠着一人一马歇了一会,再开始之前的步骤。一次一次,一点一点,竟然真的将少年拖到了马背之上。然后,她拍了拍马儿的屁股,两声响鼻之后,骏马驮着少年,缓缓站了起来。 “谢谢了。”满是伤痕的手从骏马头顶一直抚到马背,停在尸身之前,少女的嘴角突然露出一丝笑意,连眉眼都笑得弯弯的,水波荡漾。 何姒伸出手,她想要触碰那抹脆弱却坚强的笑容,可少女已经转身,她牵着马,朝着北方开始跋涉。何姒能看到天际线处绵延的山脉,她来不及细想,连忙跟了上去。 幻境中的时间很快,不知跋涉了多久,等天再次蒙蒙亮的时候,几人已经到了山中。 眼前是一座早已没了香火的野庙。荒草蔓生,神庙荒废,说明此处人迹罕至,若要避世,倒是个不错的处所,另一方面原因是,既然有庙,便说明这里至少还有人烟,若再坚持个十几里路,或许能找到集镇,生活下去的资源也就有了。何姒看着似曾相识的一切,心中一动,隐隐有了猜测。 果然,少女走入庙中看了一圈,又来到门前,找了很久,停在了一颗树前。 从天亮到天黑,少女挖挖停停,停停挖挖,在最后一点干粮和清水被消耗掉的同时,终于刨了个一人大小的深坑,她的心上人终于入土为安。最后封土的时候,她本将铜镜放到了少年的胸口,可想了想,还是俯下身,用鹅黄色的香囊替代了那面铜镜。 一切停当后,她回到庙中,将镜子放在神台之上,自己则躺在破旧的蒲团上,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