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姜淮扑了过去,可他的速度根本来不及林欢求死的意志。 变故陡生,何姒原本以为事情已经解决,一时也来不及出手,眼睁睁看着木头就要没入林欢的胸膛,猛地对地上的枯手喊道:“给我抓住那截木头!” 何姒本没有抱希望,也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却没想真的听到嘶啦一声,插入陈向阳头骨的那双枯手凌空而起,一把抓住了那根即将刺进林欢心口的木头。老朝奉也没料到何姒有这一招,古币已经脱手而出,无法收回。那古币原本是为了救林欢小命而出击,快而准,狠狠撞上了握住凶器的枯手,将它与利器一起撞歪。 枯手受此一击,再也无力支撑,松开了手。木头与古币应声落地,枯手则瘫倒在地,无力地摊开掌心。缓了好一会儿,才抽动两下,落在何似眼里,竟有些撒娇的意味。 “怎么,我连死的资格都没有吗?” “人是麻姑杀得,并不是你。”何姒往前一步,抓住了林欢的手。 “呵,”林欢惨笑一声,“就算真如你所说,陈向阳呢,那可是我亲手杀得。” “即便是你,也是在精神状态不稳定的状况下杀的,做不得数。” “我很清醒,”林欢反驳了何姒的话,“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要是发生那件事的第一天,我就杀了他,然后再自杀以证清白,就不会有之后的那些烦恼了。” “也不会有之后的那些快乐了吧。” 林欢闻言一愣,疑惑地看向何姒:“什么意思?” “虽然痛苦,却仍然想要活着,就是因为那些快乐的瞬间吧,旁观姜淮讨论洞房花烛秘境的瞬间,和他讨论数学迷题的瞬间,因此被激发了灵感,又将这些谜题融入密室设计的瞬间……” “那些密室设计,你怎么知道?”林欢打断了何姒的话。 何姒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三门问题,是你自己的设想吧?” 林欢眼神闪烁,何姒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老朝奉说起三门问题时,姜淮虽然熟悉,却没有产生任何与林欢有关的联想。而他自己从密室出来,解得那些数学题若是他曾经和林欢讨论过的,那他在当时就该对林欢产生怀疑了,可是姜淮却没有。 说明那些题,真真切切都是林欢自己学习思考设计过的,而不是单纯从姜淮那里听到的。林欢本身,真的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剧情设计师,如果不是这些腌臜事,她一定可以在密室逃生或者剧本杀的赛道上走出自己别具一格的道路,可偏偏…… “那些关卡……都是你设计的?”姜淮也目露惊讶之色。 “对不起,我玷污了你最爱的学科。” “没有,我觉得……”姜淮斟酌了很久,才说道,“我觉得很有趣,充满灵气,真的。” 林欢还是不说话。 “特别是为新娘准备三件礼物那一关,最后的金豆子,真的难道我了,差点我就出不来了。” “真的?”听到具体的案例,林欢终于相信眼前人不是敷衍自己,嘴角露出一丝羞赧的微笑,还是初见时那般青涩干净的模样。 “其实,不光是与姜淮相处的那些时光吧,”何姒见状又补充道,“还有你自己琢磨研究的时光,与朋友、亲人相处的时光,甚至和孙浅畅聊的时光,都很快乐吧,也正是因为这些快乐,所以才支撑到了现在吧。” “是啊。”林欢点了点头,看向何姒的目光多了一重意味,“孙浅她真的很可爱,我有时候真羡慕你们,可以活的清清白白。” “你又如何不清白了?” “你不用哄我,我这样的人,在世人眼中还有清白可言吗?” “可又为何要向世人证明你的清白呢?”何姒反问道。 因为母亲的身份问题,何姒一直有一个心结,她自小养于那种不安定的寂寞里,受尽冷眼和嘲笑,却仍旧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如今问出这句话,一时竟不知道是在问林欢,还是在问自己。 林欢也愣住了,随后笑笑,说道:“何必在乎别人的目光,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了,这些大道理我都懂,其实你也知道吧,大道理都是骗人的,因为心里不安,所以才要反复强调这些句子安神,可问题永远不会这么简单。” 这几句话句句扎在何姒心尖上,她失语了。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我想你们都知道。活着的快乐都是零碎的巧合,痛苦却是必然降临的阴影,不光是被侵犯的记忆,还有杀人的记忆,那些死掉的鬼魂,日日夜夜纠缠着我,从黄海平死的那刻起,我就没能安眠了。我不愿让你也背上这种痛苦,所以亲自结束了那个畜生的性命,”林欢说着,意有所指地看着姜淮,“你们该成全我,死在这个亦真亦幻的地方,是我最好的结局吧。” 林欢话音轻且低,但一气呵成,毫不犹豫,显然死意已决,何姒和姜淮一时竟然想不到挽留她的语言。 她说的,似乎也没有错。 背负着人命与痛苦记忆的人,活下去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酷刑呢? “你们总把问题看得这么简单吗?”老朝奉低沉的声音打破了两人的沉思,冰冷而不带任何感情,“你既不愿让姜淮也背负上这种痛苦,便不该死。” 随后他一把抓过姜淮,将他背部衣物往上一掀,露出几条已经结痂的疤痕,和一条从脖颈蔓延到腰部,仍在向外渗血的伤口。 “你做什么!” 姜淮第一次发起脾气来,他挣脱了老朝奉的钳制,重新把衣服归位,可林欢已经看到了隐于衣服之下的伤痕。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林欢不确定地看向姜淮,“是我做的?” “和你无关。”姜淮立刻反驳。 “是我做的?”林欢重新问向老朝奉。 “你以为麻姑是你多重人格中的保护者吗?”老朝奉摇了摇头,“她是惩罚者,而姜淮才是保护者,是他保护着你的脆弱,维持着你的内心秩序,也正因此,当你夺走他人性命内心不安时,也是他在帮你承受这种痛苦。” “是我……” “秦老先生,请别说了。”姜淮郑重地看向一贯尊重的老人,目光甚至有些严厉。 “死在这里简单,但你死了,姜淮也没法活着走出去。” “秦老先生!” “秦鉴!” 何姒与姜淮的声音同时响起,可老朝奉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他后退一步,双手环抱胸前,一副与我无关、言尽于此的模样。 沉默席卷了本就不大的内室,老朝奉的那句话犹如一块千斤巨石,压在林欢一心求死的心脏上,让她再也无法轻易做出求死的动作。姜淮的胸口起伏不定又渐渐平息,原本汹涌澎湃的内心像被冻结。何姒的心跳则在加速,仿佛共鸣着林欢的无措和不安。 何姒知道秦鉴说的没错,但也恨他残忍。 林欢一死,她所有的烦恼便烟消云散,但代价却是这个放在心上的人的性命。生如浮萍无法自控,如今,她竟连死的自由都没有,这是何等的悲哀啊。 “走出这里,林欢会怎么样?”半晌,何姒终于开口打破了令人不安的沉默。 老朝奉不语。 “她会受到惩罚吧?”何姒追问道。 “什么惩罚?”老朝奉一脸疑惑地反问。 “那些人命?”何姒刚问完,突然理解了秦鉴的意思,“即使那些人命可以遮掩过去,今日游船之事怎么办,你别忘了,船上不止我们几个看到了林欢。” “陈向阳与前面几人之死关系密切,被发现后畏罪跳海,能不能捞出来就看他造化了。至于其他人,你知道他们在船上做什么吗?瘾君子说的话又有谁会相信呢?何况,这本就是一场混乱至极的活动,参加活动的那些人,他们真的会说吗?” “你的意思是?”姜淮也回过神来。 “你跳船之前,似乎对姜淮说过,为了那些人去死不值得,但为了他却是值得的?死是如此,活着也是一样,为了那些人活着不值得,但是为了他呢?” 林欢的嘴唇颤抖了两下,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死很容易,活着却难,但以我大半辈子的经验来看,难走的那条路,常常才是对的路。” 老朝奉话音刚落的那一刻,林欢终于放声大哭。 起初,她的声音如孩童悲鸣,痛入骨髓,肩膀颤抖,凌乱且脆弱,白皙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变成了青紫色,所有委屈与不甘都在这阵嚎啕中被释放出来。从这一刻起,她再也不用因为害怕闲言碎语而隐瞒,因为害怕夜半幽魂而躲避,她直视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尽情地宣泄着最后的痛苦。 随后,哭声渐渐变得肆意而豁达,毫不收敛,所有的忍耐在这一刻崩塌破碎,她的泪中又带出笑来,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纯粹,那样的酣畅淋漓。 姜淮几度想去扶起少女倒地的身躯,却强自忍了下来——他不该成为任何人活下去的理由,林欢应该,也必须找到维护自己内心秩序的方法。 一滴水从屋檐落下,落到本就湿漉漉地青石板上,发出“啪”的一声。 何姒抬头朝屋外天空看去,乌云如墨,微风传递来一丝湿润的味道。 “要下雨了。” 何姒的话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闪电划破天际,刺目白光之后,漆黑的天幕猛然被掀开,铺天盖地的雨帘就此落下。一瞬间,整个世界被雨水笼罩,密集的噼里啪啦声和林欢酣畅淋漓的哭声交相辉映。 急风骤起,院内的闷热与腐败之气被一扫而光。狂风在雨中穿梭,将雨珠拉成与天地平行的线条,院落的每个角落都被雨水洗刷得清新明亮,犹如被泼染了一层水墨色。 整个世界都像经历了一次生命的洗礼,林欢的内心也是这般,她的哭声渐渐止住,而此刻,屋外的雨水也已经漫进了屋内。 “你会游泳吗?” 老朝奉看向仍然呆愣的姜淮,姜淮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梦境要坍塌了,照顾好林欢。” 何姒这才想起,几人此刻应该是在海中,梦境要坍塌了,那他们岂不是会被传送回大海。 此刻,雨水已经漫过了她的运动鞋,而且水势长得极快,转眼间已至膝盖,她感受着真实的潮湿冰冷之感,终于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糟了,我不会游泳!” 一声轻笑从秦鉴那个方向传来,水流已经蔓至脖颈,她觉得自己被人拥住。于此同时,有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被塞进了她嘴里,一股薄荷的清香传来,甚至盖过了老朝奉身上经年不败的檀香味。 “我知道,屏住呼吸,嚼你的口香糖。” 等等,小手,何姒没能说出这句话,她只是朝记忆中的方向挥了挥手。 海水覆盖了何姒的脸庞,她闭上眼睛,放弃了听觉、视觉、嗅觉和触觉,只余舌尖一点清凉。她不知自己漂浮在哪层海域,沉船的遗迹被掩埋在沙漠里,美人鱼绕过拥抱的男女,海啸将城市变成遗迹,在珊瑚甜蜜的芬芳和珍珠温润的流光间,透明的薄膜包裹住了她。 这是光线无法穿透的海底空洞,空气变得稀薄,寂静变得古旧,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模糊难辨。 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屏住呼吸,放松身心,随波逐流,直到…… “阿姒,到了。” 何姒睁开了眼睛。 他们已经回到了游轮上,如今的游轮变得安静,几个文保处的工作人员无声地忙碌着,只留下满地的残骸在无声中传递着先前的那场荒唐。 几人浑身上下俱是湿透,看着狼狈,可何姒看了姜淮与林欢一眼,两人脸上都是笑意,知道真正的狼狈时刻已经结束,蓦得放松下来。竟然就仰面躺在甲板上,阖上了眼睛。 “等等再睡……” 秦鉴话才说了一半,林朝晖从不远处走了过来,一脸敬意地说道:“秦老师,范处安排我来接应。” “嗯。”老朝奉点了点头。 “那,姜小哥和秦老板跟着我们小林,小何姑娘和这位小林小姐就跟着我去换衣服吧,”刘蕊的高跟鞋声也从不远处传来,“小何姑娘,快别睡了,小心着凉。” “哎,知道啦。” 何姒长吁一口气,从甲板上站起,连发丝都在向下滴水。林欢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咳嗽的声音沙哑,似乎呛了水。 “哎哟,怎么把我的美少女们搞得这么狼狈。” 刘蕊说着,和何姒、林欢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