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宇这下彻底郁闷了,指着手机对众人说道:“我不管什么疗法,刚刚小林来电话了,赵淑琴家里搜出来的那幅麻姑贺寿图没问题,他们正在开展地毯式搜索,但一幅画,能藏的地方太多了。人虽然已经拿住了,就是拒不交代问题,你说怎么办?” “不还有邓主任坐镇么,你急什么?” “想领导所想,急领导所急。”范宇一梗脖子,显然是被关梓鹤的治疗手段吓到了,铁了心要离开。 “我施了针,能保十二小时,不会传染,不会加重。”关梓鹤说完,也不挽留,静等老朝奉做决定。 范宇一听,立马拍着胸脯保证:“十二小时足够了。” “那倒是的,若是十二小时还搞不定那位夫人,范处这个位置也坐不住了,”老朝奉说着便不再理他,反而转向何姒,“这边的热闹看完了,你累吗?” “我?” 何姒还没反应过来,范宇却立刻听出了老朝奉的言外之意,立马问道:“秦叔还安排了节目?” “你只有十二小时。” “那不是还有邓主任坐镇吗?” “想领导所想,急领导所急。”秦鉴慢悠悠地提醒道。 范宇被自己的话噎了一下,还是没有憋住,觍着老脸说道:“秦叔也是我的领导。” “不敢当。” “我其实有些累了。”何姒实在不想看范宇继续纠缠,主动说道。 “这就对了。”范宇却只当听不出其中的敷衍,立马回到,“你先去休息会,等我这边搞定了,再来向秦叔和何小姐汇报好消息。” 老朝奉不理他,一甩袖子就朝门外走去,何姒连忙跟了上去,也不知要往哪走,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范宇则心满意足地掏出了手机,开始布置新的任务。 “真的累了?” 何姒才走出古堡大门,就见先她一步的老朝奉已经变了样,一改刚刚不耐烦的模样,嘴角噙着笑,正低头看她。温润的声音侵入耳廓,着了迷般,她竟从秦鉴波光潋滟的眼里看到一丝期待的神色。 “呃,其实不累。”何姒诚实地摇了摇头,又回想了一遍两次密室的经历,问道,“秦老先生还有事找我吗?” “想不想去看看千手观音造像。” 诱哄般的声音从男子红润的唇间溢出,何姒闻言,先是迷茫,转而惊讶,随后,细密的喜悦渐渐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 “真的吗!” “你可有特别想去的一处?” “大足宝顶山。”何姒刚答,就听得那个温润的男声也跟着自己一起将这个地名说了出来,不由抬眼看去。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孤岛上,初生的朝阳正从海平面上升起,热烈而温暖的金色穿透蔚蓝冰冷的海水,粼粼波光映衬在男子身后,填满了何姒的视线。 “你早就知道。”她低下了头。 “范宇说起2011年大足宝顶山南宋千手观音修复的时候,你也没把那羡慕的神色藏起来啊。”秦鉴眼里带着了然于胸的笑意,打趣般说道。 何姒脸上又泛起红,她虽孤僻内敛,脸上却很少藏得住情绪,因为没有必要——一个没有人关注的人要演戏给谁看呢。 可如今,她似乎真的收获了几个朋友,在乎她的朋友,以命相交的朋友。 范宇、姜淮、刘蕊、关梓鹤。 老朝奉,秦鉴…… 是朋友吗?何姒说不清楚。 喜欢这种感觉吗?何姒也看不清自己的真心。 她不喜欢牵扯,不喜欢黏黏糊糊地你来我回,纠缠不清。看着疏离畏缩小心翼翼,实则干脆利落自由自在,仿佛荒地的石头缝里横空出世的一朵野蔷薇,连陪同她一起成长的枝枝蔓蔓都没有,随心所欲地绽放,美,却也寂寥。 所以,被人放在心里的感觉,陌生,但也似乎是喜欢的。 何姒还在自己心生的迷宫中试探,身后的门再次被打开,范宇从门内走出,看也不看两人,车钥匙扣在指尖旋转:“哎,怎么还在磨蹭呢,还没商量好去哪休息?” 何姒倒有些紧张,毕竟如今的秦鉴可不是老朝奉的模样,可见范宇一副毫无察觉的样子,想起来秦鉴的话——这个世界上本就到处是人人视而不见的东西,又觉得自己多心了。 只有我是特别的,这个认知让她心绪激荡,又想起当时还是老朝奉模样的秦鉴的话——古怪,与众不同,独树一帜,特立独行,都是一个意思。似乎刚见面起,他就认可了她的特别。 秦鉴似乎也看出了何姒一瞬间的紧张,朝她眨了眨眼睛,何姒不由自主地把这个表情按到老朝奉总是一本正经的脸上,紧张之余,又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窃喜。 这一系列表情落在范宇眼中,却是大大得可疑。 “何姒你这是什么表情,又紧张又刺激,你们两该不会瞒着我要去干大事吧!” “没有!”何姒矢口否认,脸上却写满了“哎呀被发现了”的表情。 秦鉴别开脸去,连范宇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彻底被激起了好奇心:“你瞧你那出息,说吧,去哪,我还能赖着你们不成?” “不关你的事。”观音造像本不是什么保密之所,可不知为何,此刻的何姒却觉得这是藏在心口的一点秘密,完全不想与范宇分享。 “昨晚才说以后要叫人家范哥,太阳一出来就翻脸不认人了?” 何姒应对不来皮糙肉厚的范宇,而秦鉴也破天荒地没有帮她解围,紧张,喜悦,调皮,害羞……少女的神色在朝阳的映衬下越来越生动,秦鉴正看得发呆,突然觉得指尖传来一点温热,低下头,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快走。” 秦鉴还没回过神来,何姒已经拉着他往面前的喷泉跑去,飞扬的发丝带着少女的馨香几乎拂到他的脸上。 他甚至来不及准备,就听噗通一声,少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跳进了水中。表层的池水在接触到何姒鞋面时溅起几朵水花,落到她的运动长裤上。随后秦鉴的大长腿迅速迈了进来,冰冷的池水瞬间凝固成镜面,溅起的水花滚落,在镜面上流转成一滴滴水珠。两人就这样消失在范宇面前,而水珠也终于再次融入那一池冰冷。 这本是两人携手奔跑,洋溢着青春朝气的美好画面,可在范宇眼中,却是老朝奉力不从心,被少女拖着往喷泉跑,而那张古板严肃的脸上出现了极不相称的古怪笑容。 “真丑,还真是老树开新花了。”范宇忍不住摇了摇头,吐槽道。 何姒当然没听到范宇的吐槽,下一刻,她就穿过了镜廊,站到了大足宝顶山的摩崖石刻前。尽管她早已听闻过,这是我国最大的一窟集雕刻、彩绘、贴金于一体的摩崖石刻造像,但真正见到时,还是震慑于造像的气势,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平静。 是的,是气势,雄浑而慈悲之感占据了何姒的全部感官,仿佛钟声回荡在她心间,那之后,何姒才真正注意起庄严雍容的千手观音像中蕴含的种种细节。 端坐金刚须弥座的千手观音造像慈眉低垂,头戴宝冠,身披璎珞,雕刻精湛流畅,形态端庄秀丽,无数只手从身体四周伸出,手中持各式法器,宝莲、如意、金轮、钺斧、玉环、杨柳枝……犹如孔雀开屏一般,真真是千眼照见,千手护持。 何姒仰头看着,不觉失了神,有些遗憾地感叹道:“可惜没能见到修复时的盛况。” “这有何难。”站在身后的男子向前一步,低沉的嗓音里带着漫不经心的味道,“借你的小猴子一用如何?” “好啊。”何似点点头,摊开掌心,任由一点幽光摇曳着向上飞去。 尘埃舞动在秋季的暖阳里,小猴子在秦鉴的驱使下与尘埃共舞,微弱的光芒逐渐盛大,竟渐渐将整个佛窟填满。 何姒的眼睛也越睁越大。 脚手架的幻影出现在千手观音周围,接着,安全网开始出现。起初仿佛是视网膜上的灰点,逐渐恢复成那年的绿色,铺着红地毯的施工作业面也隐现其间。金光闪闪的千手观音褪去新衣,颜料斑驳,金箔氧化,已经修复好的胎体重新裂开,破败,再也没有如今的富丽堂皇,展现出经历了无数风霜洗礼后沧桑古朴的模样。 何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头看向秦鉴。 “你可以把这些画面想象成全息投影,凡走过,必有痕迹,这便是时光留下的痕迹,也是修复者的心血留下的痕迹。”秦鉴的声音如对面山间环绕的浮云,丝丝缕缕游荡过她心间,何姒点点头,又转过头去。 此刻,她已经能看到身着工作服的文保人员了,他们正各自对着造像石壁静静地忙碌着,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屏气凝神,表情严肃,细致入微,手下动作不停,一点点地为石像表面除尘,清理断指,揭取金箔,修复和加固粉化石质,然后重新上漆上色,回贴旧金箔,再为新金箔全色。 “在这次修复过程中,除了对石像的修复,每只手、每个法器的三维模型、病害、修复材料等一切信息都会存档,”秦鉴伸出手指了指在千手观音指尖来回移动的红色激光线条,在何姒背后小声提醒着,“现代科技与传统技艺的有机结合,这也是为什么上次你的韩师兄问到我关于古建筑的数字化传承时,我能答出一二的原因。” 何姒本来正沉浸在文物修复的宏大场景中,突然听到秦鉴提起那日几次略显尴尬的相遇,耳朵微微发热。 秦鉴却不愿意轻易放过她,又在背后补充着:“其实,如果以后写论文有需要,你不妨来找我。” “知道了。”何姒不敢回头,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还是点头。 点头的片刻,她又注意到绿色安全网之外参观膜拜的游人们,低声吟诵的经声充满虔诚而温馨的心意,在那一刻包围了她,温暖的阳光充盈在摩崖石刻周围,也充盈在她心间,何姒突然觉得平和而幸福,不由地闭上了眼睛。 八十年凿崖成佛,八百载佛渡众生,万物众生都有衰落逝去的时候,被包裹在经声和阳光中的千手观音似乎离人间更近了。 “在想什么?”秦鉴看着女孩线条流畅的侧脸,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祥和。 “我在想史铁生先生的文章,究竟是佛主度化了众生,还是众生度化了佛主。” 少女仰着头,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是信任与期盼,小猴子已经飞到她身侧,修复的场景渐渐淡去,金光闪耀的千手观音在她身后绽放万丈佛光,仿佛是少女在闪耀。 秦鉴晃了神,他的头突然撕裂般的疼痛,记忆深处浮现出一丝微光,那是似曾相似的画面,似曾相似的少女,似曾相似的光芒,似曾相似的……是你度化了我。 “你在想什么?”同样的问题,这次是何姒问秦鉴的,她歪着头,语意中带着试探般的关心。 “我走神了。”秦鉴微微扯了扯嘴角,冰冷的笑意倏然一现,又隐没不见。海桑千劫,唯石不泯,可千百年后,石刻也免不了风化残败,被人重新打扮装饰,那我呢,我的记忆呢,我记忆中的你呢? “你……脸色不好。”何姒终于把试探变得明目张胆,“是太累了吗,毕竟,一晚上过了好几次镜门,要不,我们回去休息一会。” “没事,我想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何姒问完,突然觉得不妥,又补充道,“那就出发吧。” 这次的镜廊之旅格外漫长,等再次来到现实世界时,茂密的林荫遮蔽了天光,何姒站在及膝深的荒草中,看着面前一汪深潭,一时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路不好走,小心些。”收敛了笑意的声音变得低沉,秦鉴说完,拨开荒草在前方带路。 何姒不语,紧跟着秦鉴的步伐,亦步亦趋踩在他走过的足迹上。 起初有些吃力,寂静的林中全是她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走了一阵,逐渐适应起来,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一路爬坡下沟,终于来到一条古道前。 两侧修竹层层叠叠拔地而起,石砖已经风化的和泥土差不多了,只余一些青苔勾勒出道路的痕迹,何姒回头看了看来路,因他们踏足而伏下的野草尚未恢复,何姒这才发现,不是她适应了,而是秦鉴故意把步子变小了。 荒草少了,路却没有因此变得好走,因着不见天日的缘故,层层枯叶下的道路更加湿滑。山中极静,微风仿若呼啸,枯叶破碎宛如巨兽前行,偶尔一声鸟鸣更是尖锐得令人心惊,何姒心中有似曾相似的感觉转瞬即逝,隐约知道他们正在下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