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前世

季菲成婚那天夜里，季子墨陷入了一个绵长的梦境。 这是一幢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大宅子，他身处待客的花厅，正和一个女子说着话。 他定睛一看，那个女子，从侧影看，和唐赋很相似。 自己和这个女人有什么好说的，难道还没认清她的真面目吗？ 梦里听不见两个人在说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愤怒和无助。话说完了，他低着头，弓着背，失魂落魄地从宅子里走了出来。 正要上马车，迎面来了个着急忙慌的小厮，满头满脸都是汗，叫道：“三老爷，您快回去吧，三太太她，不行了！” 季子墨心中一紧，怒气横生：胡说，清桦好好的，刚刚才从季菲婚礼上回来呢。 但梦中的自己控制不住，身体一软，几乎要跌倒在地，好险小厮一把搀扶住了。 季子墨心急如焚，他把马从马车上解下来，翻身上马，一路疾行。他一面想着，这小厮妖言惑众，真是该死。一面又想，万一清桦真的出了什么事呢？他立马否定自己：不，不可能的。 脑子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念头，还没等他理清思绪，人已经到了府城的季家大宅。他跳下马，片刻不敢耽搁，一路朝三房院子飞奔而去。 还没靠近清桦的卧房，已经听到几个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季子墨仿佛全身被冰冻住，一步也迈不开。不，这不是真的，他刚刚才和清桦海誓山盟，说要相伴一生，清桦不会对他这么残忍。 他鼓足勇气，快走几步，一把推开卧室门。 一股浓重的药味顺着门缝飘过来，他无暇顾及这些，几步并作一步，走到清桦床前。 只一眼，他便如遇晴天霹雳！ 床上的女人，那眉眼，那五官，的的确确是清桦。但又不是清桦，她是那么瘦，瘦得双颊都凹陷下去，蜡黄蜡黄的，笼罩着一层黑气。 不，这不是清桦！ 他刚想大声呼唤，一个小人一下子弹射到他身上，正面撞上肚子，他痛得弯下了腰。 他抬头一看，菲儿叉着腰站在面前，恶狠狠地盯着他，那种看仇人般的眼神，他从未在菲儿脸上见到过。 “你还知道回来，你知道娘等了你多久吗？她等了整整一天，硬撑着不肯咽气！但是直到最后，你还是没回来！”菲儿涕泪交流，像受伤的小兽一样呜咽着。 看着毫无生气的妻子，悲恸中的长女，季子墨心中剧痛，他走上前，想把菲儿搂入怀中，然而还没靠近，菲儿就激烈抗拒，张牙舞爪间，把他的手都挠花了。 季子墨震惊之余，环顾四周，发现站在菲儿身旁的那个女孩，脸上胖得连五官也看不到了，身体像个圆滚滚的水桶，她低着头，整个人缩成一团，哭到发抖，但竟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季子墨不敢相信，这是他的蕊儿？ 他再看向第三个女儿，轻轻松了口气，季薇还是那个季薇。但很快，他发现不对劲。面前的季薇，对娘亲去世没有任何反应，脸上没有一滴泪，只是直瞪瞪地盯着脚尖，好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季子墨惊得后退了两步，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巨大的荒谬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的亲人都在，但所有人都不同了。 他正准备上前看看清桦，小厮又来了，告诉他大老爷有请。 他带着一肚子疑问来到季子轩的书房。季子轩问他：“你和唐小姐谈好了吧？就赶在你媳妇百天内成婚，否则你还得守一年妻孝。” 那种不真实的荒谬感在此刻达到了顶点，季子墨甚至笑了：“大哥你在开什么玩笑，什么成婚，和谁成婚？” 季子轩疑惑地看着他：“不是你自己答应的吗，收下唐家的丹药，条件是娶唐家的小姐。虽然你晚了一步，没救成你媳妇，但承诺就是承诺，咱们季家得认啊！” 季子墨惊呆了。他下意识往胸前一摸，摸到一个小瓷盒，打开一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一粒雪莲丹！ 电光石火之间，他终于明白过来，他不是在做梦，而是穿越到了清桦对他描述过的前世！ 原来清桦曾这样死去，原来他的女儿们被养成了那个样子，虽然这是前世，可他的妻子、女儿，在这一世也都真真切切地活过啊！这一世，他在做什么，他是怎么看着自己的家人落到这种境地的？ 愤怒在他心中油然而生，有对唐家的愤怒，但更多的，是对自己。 他把瓷盒扣上，双手递给季子轩：“大哥，丹药还给唐家，这个婚约，我绝不会履行！” 季子轩接过丹药，眼睛瞪圆了：“你怎能出尔反尔，让我怎么和唐家交代？大哥荒废了十年，刚刚官复原职，在官场中孤掌难鸣！老二无能，你又没入仕途，季家想要助力，联姻是最好的途径！” 季子墨不语，转身欲走。 季子轩一把拉住他，苦口婆心劝道：“若不是你有书画之能，又与唐小姐青梅竹马，唐家，还未必看得上你！我知道媳妇死了你伤心，但人死不能复生，过几天就好了。你别任性，多为季家想想！” 季子墨转身看着大哥：“大哥不会不知道，唐家已经烂到根了，联姻不过饮鸩止渴。哪怕世人骂我背信弃义，哪怕身败名裂，我也不会娶任何人。唐家的事大哥自行处理吧，我要为清桦守令灵！” 办完水清桦的后事，季子墨便重入考场，再次考举人，考进士。经过前世今生两辈子，他太清楚，做一个事事依靠大哥的废物，不仅他没有话语权，他的女儿们在后宅也会备受欺凌。 好在，二入考场，一切更加顺利。他在三十八岁的高龄夺得状元，比后一世晚了近十年。 这几年，他把几个女儿托付给孩子们的大姨母明桦照顾。也许是看父亲一心上进，没有另娶，季菲对他的态度缓和了很多。季蕊在姨母和姐姐的照顾下，逐渐自信开朗起来，人也瘦了。唯有季薇，失去最爱的母亲之后，完全将自己封闭起来，不说话，不吃饭，一天天衰弱下去。 季子墨考上状元的那一年，季薇去世了。 季子墨搂着季薇瘦小的身躯，泪如雨下，痛彻心扉。他这么努力，也终是留不住妻子和幼女，这一世，太艰难了。 他觉得自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找不到出口。走投无路之下，他上了玉泉山，来到玉泉寺，冀望在这里找到救赎。 他问玉泉寺的弘景方丈，思念妻子，痛失爱女，有何法可解？ 弘景方丈答，今生无缘，便修来世。 季子墨虔诚地跪倒在佛祖面前，求道：“我愿以我二十年阳寿，为妻子女儿求一个来世，愿清桦健康平安，愿薇儿聪慧清明。” 咚——话音刚落，远处的晨钟轰然敲响，雄浑的钟声回荡在天地之间，整座玉泉山似乎为之震动，无数飞鸟振翅高飞，在山谷间不住盘旋。 季子墨五体投地，长跪不起，他知道，佛祖已经收下了他的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