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带一个初生婴儿是艰难的,为了一口母乳,东讨西求,受尽奚落,就这样一口奶混一口米汤,居然奇迹般地把婴儿养活了。 那时他尚未成婚,一个从外面带回的、母不详的私生子,今生将会遇到怎样的风雨,不需费力想象就能知道。待到他正式娶妻生子,这个孩子在季家更无立锥之地。 回到江夏,季子轩跪倒在母亲面前,苦苦哀求她认下这个婴儿为幼子,给他一个季家嫡出三公子的身份。 从此,这个孩子便在母亲和大哥的全力呵护下长大。 听罢这个故事,季子墨缓缓将头从墓碑上移开,调转方向,正对着季子轩。他整肃衣冠,深深叩首,行了儿子对父母的跪拜大礼,谢他的生恩,更谢他的养恩。 季子轩站着,受了这一礼,二人皆已泣不成声。 “大哥对弟弟恩重如山,但季家下一代的继承者唯有季节。为了季家安宁、嫂嫂安心,弟弟请求大哥,让三房搬出去吧。”季子墨额头触地,请求道。 良久之后,季子轩才应道:“如此也好。” 没过几日,三房便遣人将玉泉镇老宅简单清扫收拾了一下,搬了进去。 临别时,季老太太痛哭不止,拉着季子墨的手说:“你大哥为你已经尽力了,他想把什么好的都给你,但他也有自己的小家要顾。等我百年,你们兄弟就正式分家吧。” 季子墨给老太太认认真真磕了头,道了声好。 不知道季子轩和谈梅雪达成了什么协议,一直到他们搬走,谈梅雪都没有露面,更没有找麻烦。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一世开始的地方。水清桦看着老宅里的一草一木,心里倍感亲切。比起季府大宅,她无疑更喜欢这里。 “谁在那儿?”瞥见门外的人影,水清桦问。 丫鬟来回,亲家五小姐来了。 水清桦迎出来,见玉桦站在门外,双目红肿。 “二姐,”玉桦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顿了一下又说,“我和唐灏断了。” 水清桦不禁讶异,但旋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玉桦强忍泪水:“我不能接受唐家人利用我对付二姐,害得二姐旧疾复发!此事虽与唐灏无关,但他既然姓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他不可能不要亲人,我也不可能成为唐家人。与其两个都痛苦,不如早些了断。” 水清桦为玉桦唏嘘,但她不得不承认妹妹说的是对的,唐家,从一开始她就不希望妹妹沾染。 “我们水家的女子,向来拿得起,放得下。你的好姻缘还在后面呢。”水清桦搂住妹妹。 “是,我才二十岁,我们水家女,一般人可配不上,宁缺毋滥!”玉桦擦干眼泪,露出了笑容。 水清桦牵着玉桦的手,把她带到了绣房:“你可还记得这里?当年,你,锦岚,蕙心,还有雅静,一起在这里学绣,我们合力绣出了《望》。” “自然记得!那段时光,是我这辈子最最快活的。如今,雅静贵为太子妃,二姐成了水大家,锦岚的绣校开遍北地,蕙心学到了江绣绝技。我也不差,以后整个楚地的水绣坊生意,都会是我来打理!”回忆往事,玉桦暂时忘记了情感的伤痛。 “不错,看来我的绣房是大家的福地,从这间绣房走出去的姐妹们,个个都有一番成就。”水清桦笑了,“玉桦,二姐希望你,此生都能勇敢追求自己的人生,凡事掌握主动。” 她透过绣房的窗户,眺望院子上空湛蓝的天空,“其实以前我一直不理解雅静的选择,她有那么好的出身和才华,为什么一定要卷入皇家的漩涡,去登高,去争权呢?但现在我懂了。” 自从走了一趟江南,亲身经历了沈雪和沈馨两代沈家小姐的故事,她才知道,女子在这世上想安身立命,只有出身和才华是远远不够的。 沈雪与沈馨,都是世家千金,都有惊人的天分和才华。在女子中,她们的条件堪称顶尖,本该有一番大作为,可惜一个受困于年少时的一段情缘,误了终身;另一个因为婚姻失败抑郁成疾,红颜早逝。如果她们都能活着,二人联手,苏绣将会迎来怎样的辉煌啊! “二姐,为什么?”玉桦看着神游太虚的二姐,不解地问。 水清桦拉回思绪,看着玉桦笑了:“因为出身和才华,还不足以让女子掌握自己的命运。出身是家族赋予的,才华是父母给予的,真正能令自己掌控命运的,是坚定的心,冷静的头脑,以及,握在手中的权力。” “权力?”玉桦疑惑。 “是,女子若没有选择权,一生只能受制于人。” 如果沈雪有权力,就不会被逼得以自我放逐的方式才能看一眼儿子。如果沈馨有权力,就不会在遭受背叛之后不能和离,在名存实亡的婚姻里持续受伤。 是她们不够优秀吗?是她们再优秀,面对庞大的家族,依然没有说话的余地。 “玉桦,记住,一定要把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我知道在这个世道下很难,但我们必须一点点去做。”水清桦深深看着妹妹说。 玉桦觉得二姐说的话好深奥,她有些听不懂,但她看懂了二姐眼中深切的悲哀。她重重点了点头。 玉桦离开后,季子墨走进了绣房,从背后拥抱住水清桦,带来一股松烟和木屑的清香。 这几天,季子墨一直躲在书房里,亲手为母亲雕刻灵位。他终于可以一笔一划写下生母的名字,落下“儿季子墨泣立”。从此,沈雪不再是没有名字、不知来处的孤魂野鬼,她有名有姓,有子有孙,有人供奉,也有人凭吊。 “清桦,一路经历了这么多,很多次,我都以为自己走不出来了,我很幸运,有你一直陪在身边。清桦,我心悦你。”季子墨深情说道,情不自禁在她耳畔落下一吻。 水清桦笑了,转过身看着季子墨认真地说:“我也心悦你,子墨。但倘若,有一天你离开了我,我也能独自过好这一生。” 季子墨一愣,或许是想到了什么,眉眼弯弯地笑了:“这样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