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桦面色如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老夫人力挺她,她自然不能拆老夫人的台。她笑吟吟地打开食盒,吩咐兰心、蕙心把带来的粽子摆上。 楚人爱吃清水粽,小小尖尖的一只,呈锥形,煮熟了去掉粽衣,白生生晶莹透亮,整整齐齐摆成一盘,在上面撒上厚厚一层糖霜,放进嘴里,粽叶的清香、糯米的绵软、糖霜的甜蜜,食材最原始的香味交缠在一起,勾得人不知不觉就囫囵几个下了肚。 菲儿、蕊儿邀请几个陈家孩子吃粽子,吃完又拉他们玩斗蛋,就是把鸡蛋放在丝线编织的小网兜中,挂在胸前,见人就握住蛋互碰,看谁的蛋先破,最后破的蛋获胜。 孩子是天然的气氛调节者。随着宴上四处响起孩子的奔跑打闹声,大人间稍显僵硬的气氛也缓和下来。水清桦瞅准有一两个陈家女眷性子比较随和,主动搭话,她们不好意思不理会,刚开始只是淡淡回应一下,等到说起养孩子、带孩子,谁也端不住了。菲儿和蕊儿经过董雅静的教导,已经初具闺秀风范,落落大方,行止有度,她们看在眼里,正想向水清桦讨教,几人很快就聊得眉飞色舞。旁的女眷们被话题吸引,也渐渐围拢过来,只有那两个当众发难的儿媳妇坐在一旁,脸色难看。 季子墨坐在另一侧男宾席上,第一次旁观女人家的交际,发现一个小小宴会,分化拉拢、勾心斗角一样不缺,没想到媳妇儿平时不声不响,关键时刻还挺有办法的。 作为夫君,他自然要为媳妇儿撑腰。他站起身,大步走到陈老夫人面前,行礼后献上自己带的《端阳竞渡图》。 画卷一打开,只见阳光洒在江面上,金光跳跃,江中数艘龙舟劈波斩浪,当先一舟龙头昂扬,龙鳞片片分明,划船的健儿肌肉贲张,船桨插入水中溅起浪花朵朵。船头擂鼓的健儿目光专注,表情坚毅,激昂的鼓声和船桨划破水面的清脆声响,彷佛透过画卷,直入耳中。 在座女眷也有不少书香门第出身,第一时间便被吸引了,接连走到画卷前细细赏鉴。 “鼓声如雷,船飞如龙,浪花如雪,好!”众人回头,大声赞叹的竟然是那个着红衣、身份最高的媳妇。 她激动地问季子墨:“敢问公子贵姓?你是用何种技法把这龙舟、健儿、浪花画得这么细致生动的? “扑哧!”董雅静终于忍不住了,她已经忍了很久,要你为了一瓶药就给水姐姐脸色看!她走上前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江夏第一才子季子墨,也是我的师兄。” “季子墨!原来是季子墨!” “季子墨是谁?” “你不是江夏人不知道,他可是江夏有名的神童、才子,只是后来……”说话的人顿住,没了声音。 红衣夫人没听说过季子墨,也不在乎什么才子不才子,她只是一直在问,你用的是什么技法? 季子墨自己是画痴,很明白另一个画痴的想法,便细细和她讨论起绘画心得。红衣夫人两眼发光,频频点头,十分受教的样子。 等到聊完,红衣夫人赞道:“季公子有大才,让我豁然开朗!” 她彷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水清桦问季子墨:“水娘子是你的……” “正是内子。”季子墨微笑着答。妻子在外行走不冠夫姓,人人只知她是水娘子,不知她是季家三郎的妻子,作为夫君,季子墨表示有点伤自尊。 “原来如此!”红衣夫人满眼热切,“贤伉俪皆是人中龙凤!”似乎早已忘了雪莲丹的事。 众女眷纷纷附和,董雅静、水玉桦几个拼命憋住笑。 又有人问董雅静,为什么喊季子墨师兄?得知季子墨原来是名满天下的董大儒关门弟子后,看他们的眼神就更加温和了。 自此,宴上其乐融融,红衣夫人尤其热情,闲谈中知道,她是陈名医夫妇的次子媳妇,父亲是翰林院的一名翰林,姓方。方氏自幼习琴棋书画,尤爱丹青,嫁到陈家后,陈家人人习医,她本就落寞,这几年为了给公婆尽孝,她带着女儿彩岚离开京城,更是处处不适。今日遇到季子墨、水清桦夫妇和董雅静等人,让她顿感找到知音。 宴罢,众人散去,老夫人把水清桦夫妇、窦建之夫妇和董雅静、水玉桦请到花厅。 老夫人对着水清桦面带愧色,但没有再提拜师礼的事请。水清桦完全理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季家有,水家有,陈家自然也有。 老夫人说起另一件事:“水娘子和窦公子,你们先是赶走刘三,后是补救绣像,窦公子还在去玉泉寺的路上拼命,都是陈家的恩人。老身承诺过,要为水娘子的妹妹亲自看病,老身言出必行。” 窦建之和水秀桦对视一眼,眼里皆是压抑不住的喜色,夫妻双双给陈老夫人深深施礼。 “水娘子,你的身子一直是老头子在照看,现在他病了,就由老身继续照看。” 水清桦也谢过。 “董姑娘、玉桦姑娘,你们也帮了大忙,日后你们或家人若有病痛,下个帖子,蔡大夫他们几个随叫随到。”老夫人叹了口气,“陈家的状况,今日诸位都看到了,再多的也拿不出了,这便是陈家最大的诚意,还请各位不要嫌弃。” 水清桦本不欲多事,但作为锦岚的师傅,要为锦岚的将来打算,她还是问道:“老夫人,今后若本草堂再来滋事,又该如何呢?总得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老夫人无奈道:“我又何尝不想,只是老爷顾念亲情,爱惜名声,不欲生事,我也拗不过他。” 水清桦不由唏嘘,这样的兄弟连仇人都不如,何来亲情?陈名医无疑是仁善的,但最终被仁善所困。 与陈老夫人告辞,刚刚走出花厅,便听见陈锦岚的声音。宴中好久没有看见她,现在见她,双目通红,似是哭过一场。水清桦明白她的心思:“我无事,你那些婶娘也不是针对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陈锦岚怎么会不懂呢,婶娘们都不是坏人,只是这几年过得清苦,心中埋怨祖父祖母罢了,她是为祖父祖母而难过,也为师傅受到牵连而尴尬。 “锦岚,哭是没有用的。你若有心,便努力改变陈家的现状,改善家中的境遇,等到家中不再为银钱所苦的时候,等到妹妹们都有体面嫁妆的时候,今天这些事不过是浮云。” 陈锦岚惊得抬起泪痕依稀的脸:“我可以吗,我一个女子……” “当然可以!”水清桦坚定地看着她,“既然做了我的徒弟,我便不允许你妄自菲薄。女子也有自己的武器,这便是你手中的针。明日辰时来季宅,开始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