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儿没点头,也没急着摇头,她低眉细想了一想:“怕的话,能不能在屋内点一盏灯?” 她垂首时,鬓边的流苏几乎要垂到肩上,楚寰看着那细细的蕊珠:“别苑上下,所有的灯都给你留着。” 宁儿一笑,那珠穗跟着齐齐摇曳:“院子里的灯点了再多有什么用?我在屋中睡觉,又看不见。” 灵微的声音温柔得好像理所当然:“看不见也无妨。你知道外头亮着,心里自然就不害怕了。就算真的害怕,也不要紧。” 如露带着两个小丫头,细细熏好了衾盖,又点上了凝神的香脂,正要请宁儿入寝房收拾洗漱,就看见今日新跟的主子转头吩咐了她一句:“如露先退下。” 如露极快地掩饰了内心的诧异,丝毫没露出质疑,低眉顺眼地领着人出去。 宁儿叹了口气,举目看向楚寰,十分认真地问他:“灵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不待他回答,她就转身进了内室,寻了寝房外临窗的木榻坐下。 这是间极尽精巧的绣房,四壁穿凿镂空,又嵌入各色螺钿珠石,镶成锦绣祥云异草奇花的式样,每一隔扇门处,都垂下银纱珠帘,落在寸厚的五彩蝶穿花缠枝莲纹漳绒毯上,望之光彩焕然,说不尽的富贵气象。 楚寰略迟疑了一会,便也跟着举步入内,与宁儿相对而坐:“好好的,怎么问起这个?” 宁儿捧着脸:“我想起那一日雪夜惊马,侯爷奋不顾身从马蹄下救了我,又为我治病,更带我进了侯府。他待我当真极好,认识了侯爷,我才知道什么是戏本子里说的世代簪缨、钟鸣鼎食之家,我的一食一饭、一衣一袜,都是侯爷为我所筹。叫我过上了原先想也不敢想的千金小姐的生活。” 她无奈地笑了一笑:“他为我周全身世,甚至,侯爷还愿意为我去查娘亲的下落。他待我的好,并不用说,一点一滴,我感受得真真切切。宁儿这一生也难忘怀。” “但是,”她长长地从心底里叹出一口气来,“现在偏偏却告诉我,他,是我的父亲。” 宁儿稚气未脱的脸上交织着迷惘与痛楚:“罗妙芸是他的妻子,他几乎,间接害死了我的娘亲……” “我明白,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但为什么,他待我的好,背后却那么血淋淋,那么残忍?” “宁儿,”楚寰伸出手,轻轻拭去了她眼角那一滴将落未落的眼泪:“我不会叫你伤心的。”像是承诺,又像是保证。 宁儿双眸含泪,委屈地问:“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他的女儿?” 楚寰收回手,盯着指尖那一滴泪出神,他并不想骗宁儿,如实道:“他遇见你时,就应当知道了,但出于顾虑,并不敢告诉你。可时间越久,顾虑越多,便越不敢开口,世事迁延,便到了今日。只可惜那时许多事,我也不清楚,否则从一开始,就不该叫你跟着进了侯府。” 他考虑再三,到底为沈崇彦说了一句好话:“但与你娘亲之事,他恐怕从头到尾,也被蒙在鼓里。否则以他的为人,倒不至行此下作之事。” 宁儿执拗地看着他:“若我不是他的女儿,他还会待我好吗?” 她眼前忽然闪过,那一日在浣洗处晕倒时,梦魇中见到的那个冷漠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侯爷。 她突然大声道:“一定不会!他可能会出于善心,给我一点施舍,又或许看我可怜,找个大夫给我治一治。”她说着声音又渐次低落下去,那模样实在是可怜极了:“但肯定不会,对我像之前那样好。” 楚寰的眉心一动,又在心中痛骂了一番沈崇彦,他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平白得来这样一个好姑娘,却愚鲁糊涂,惹得宁儿如此伤心。 他慢慢地哄她:“若他不是你生父,或许你对他,也不会这样在意。是不是?不过在我眼里,不论你的身份,你都是天底下最值得怜惜的姑娘。” 宁儿到底没再哭,她轻轻吸了吸鼻子:“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楚寰问她:“你是不是见到沈侯时,也莫名感到亲近?对他的话,下意识想要相信?” 当真如此,宁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楚寰:“灵微,你怎么晓得?” 楚寰轻声道:“或许因为你们到底,还有一份父女缘分在。” 若非如此,前世宁儿与沈崇彦都不知彼此的身份,宁儿不会甘愿以身赴死,也要救沈崇彦一命。个中因由,恐怕并不是一句“报昔日相救之恩”就能带过的。 “感情一事,最是做不得假,假的也做不了真。” 宁儿听了若有所思,又过了几息,她小声道:“可灵微,我还是没办法原谅他。” 楚寰道:“做什么要原谅他?” 宁儿惊讶地抬头:“你不劝我认他吗?” 这会儿轮到楚寰惊讶了:“我为什么要劝你?” 宁儿盯着他俊美无俦的脸看了半晌,只能委婉道:“你不是与侯爷关系颇近?”晴娘是侯爷的义妹,算起来,楚寰也该叫他一声舅舅。只是看起来,他对这个舅舅好像没什么敬重之情。 楚寰重复了一遍:“关系颇近?”他想起这辈子,他与宁儿在花朝节初逢,那一日沈府并没请外人,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以为自己与沈崇彦交好吧。 他解释道:“我与他之间,不过平平而已。认真论起来,别说与你相提并论,便是沈二,我也看着顺眼一些。怎会为了他,来违拗你的心意?若按我的私心,你不愿认他,我只有高兴。” 宁儿迟疑道:“可国朝素来重孝,我这样行事,会不会犯了律令?” 楚寰笑道:“你全可放心,若你真的决心与他一刀两断,我自有办法让风声,不透出一点去。再说了,这等阴私之事,便是官府也不会多管的。” “只是,”他严肃起来:“罗妙芸之行,事涉人命,罪无可赦,却绝不能以宅门阴私做搪塞。” 宁儿听了,却忽然问他:“可灵微,你还没告诉我,你又是为什么对我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