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来也是一件怪事。 昭元八年,楚寰十五岁时,便有朝臣上书:“帝宜大婚,而后归政。” 奏表上呈,便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为皇帝择妻立后,成为朝中最为人瞩目之事。 当时圣上未得亲政,朝中军国大事,多由先帝所留四位辅政大臣所决。 其中总揽大权的乃是天庆帝生前最倚重的肱骨之臣,时任太傅兼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明培殷。 明太傅地位超然,乃是先帝与今上的业师,面对朝中如浪涌般敦促陛下大婚亲政的热情,却不置一词。 有好事者便在私下传闻,明太傅恋栈贪权,不肯放手归政,所以暗中阻拦皇帝大婚之事。 这样的消息,向来在京中传得飞快,流言愈演愈烈,甚至在中秋大宴时,出了这么一桩事。 不知是哪一位世家贵妇,竟在拜见太后时御前笑言:“妾闻民间有师如父者,不欲令幼子成亲,以掌其家,不知太后殿下曾耳闻否?” 太后闻言勃然而怒,当场令女官摘去其翟冠霞帔,革除其诰命,当即逐出宫去。而后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指着座下一位妙龄少女笑道:“此子堪配吾儿。” 而那位十五岁的大家闺秀,便是明培殷嫡亲的长孙女。 这下子,任谁也看出来,明太傅这是与太后有了默契,要将自家孙女,嫁与昭元帝为后。如此一来,即使今后还政于上,明家亦是皇后母族,可安享一世荣华。 听到这里,文云骞道:“如此说来,明家嫁女,圣上大婚后亲政,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起码在太后看来,这是合则两利的好事,一旦与明家结亲,明氏女成了皇后,少帝与明太傅就成了一家人,不仅能名正言顺地归政于上,而且还能得明家尽心辅佐。 文老大人抚须而笑:“你可知,圣上闻得此事,如何反应?” 文怀琛向上抱拳道:“陛下屏退左右,只对父亲说了一句话,明培殷有不臣之心,当杀之。” 文云骞大惊:“可如今,明家仍在!” 父亲点头道:“这是陛下的大量宽宏处。圣上一眼就看出,明培殷欲嫁女为后,不过是为了诞下皇嗣,而再行辅佐幼主之事罢了!” 文云骞悚然而惊:“明太傅何至于此?” 文老大人道:“当年明培殷权倾朝野,天下军政皆操于一人之手,权欲之炽,非臣下当有。尝过了一言而决天下的滋味,又怎么肯轻易交出手中的权力?” “更何况,他也在害怕,圣上不过稚龄幼子时,就如此英锐,一朝亲政,难道不会先拿明家开刀?” 文云骞忍不住追问:“那之后,陛下又是如何做的?” 文怀琛轻抚着自己那把美髯,语气中微微有些得意:“那是乙亥六年的八月十五,到了九月,明培殷的长子急病而亡,其女为守三年父孝,联姻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长子出殡那日,明培殷因哀恸过度,竟不甚山阶跌下,折了一条腿骨。及至十月,上书乞骸骨,请求致仕,圣上不允,仍令明太傅上朝理事……” “当时明培殷年已过六十,拖着病腿,又经受丧子之痛,如此反复三个月,便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的病虎,再也无力折腾。” “待过了正月,明培殷第九次上书求去,并求圣上允他归老故里,陛下这才点头,不仅大加恩赏,而且特留了他的次子在京荫官。” 文怀琛喟叹道:“如此,圣上不仅留了明家一命,周全了明太傅两代帝师的颜面,更保全了先帝托孤时的良苦用心。” “元辅既去,政事自然悉归于上。而那时,圣上还未满十五岁!” 文云骞听到这里,不由羞惭交加:“孩儿鲁钝,痴长年纪。” 文老夫人大笑道:“骞儿何须妄自菲薄?那是陛下,就连纵横一世的明太傅都败在他手下,我们这些资质庸碌之人,只须跟着陛下,就可安享太平了。” 文怀琛对父亲感慨道:“陛下不仅留了明培殷一命,更保全了明家的名望与富贵。每每思及此事,都叫儿子感念圣上的英明宏大。” 至于昭元帝不愿娶明家女,便顺手除了人家父亲、明太傅倾注心血培养的长子一事,自然也是圣天子不得已为之了。 文怀琛严肃了神色,告诫儿子:“所以我儿切记,在圣上面前,不要自作聪明,更不要想着玩弄什么手段与心机。” ---- 在英国公与文尚书为教子而忧心时,宁儿正在与沈成瑛面面相觑。 她只来得及匆匆绾了个垂髻,勉强换好能见人的衣裳,就这样素面朝天地站在沈成瑛面前。 她耐着性子施了个福礼,强笑道:“不知大少爷相寻,所为何事?” 沈成瑛乍一见她不施粉黛,竟比穿珠戴翠的样子更令人心折,但紧跟着,就明白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他忙抱歉道:“是成瑛冒昧,唐突姑娘了。” 宁儿此时满心都是叶珍先前的话与娘亲的身份,实在没兴致与这位年轻公子周旋寒暄,只道:“大少爷客气了,还请问您有何事?” 她这样直接,倒叫沈成瑛一时不知说什么,先前心血来潮来找人的冲动一下子熄灭了大半。 他垂着睫毛,去打量眼前这位像雪一样轻盈的少女,忽然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他来找她,原就是寻了个蹩脚的理由,但这会儿看着这双晶莹透亮的眼眸,那敷衍塞责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 他莫名脱口而出,说了句极无礼的话:“宁姑娘,是不是很讨厌我?” 宁儿被吓了一跳,她自动把沈成瑛的“我”理解为“我们”,赶忙分辩道:“侯府待朝宁恩重如山,老夫人更是关怀备至,宁儿感谢还来不及,又怎么谈得上讨厌?” 沈成瑛见吓到了她,不由深悔自己失言,忙找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宁姑娘勿怪!” 他又揖了一礼,恳切道:“为着舍妹无状,几次冒犯了姑娘。我没能尽兄长照管之责,又无力回护姑娘,心中着实愧疚。还望姑娘能给我弥补一二的机会。” 宁儿见他言语郑重,并不像胡言乱语的样子,只觉得无奈:“上次就和少爷说过,令妹之事,与您何干?瑛少爷实在不必挂怀。” 但沈成瑛却好像拿定了什么主意似的,对她鞠了一躬:“但请姑娘看我的心意。” 说罢又像突然而来一样,急匆匆离去了。 宁儿一脸无语地吩咐紫杉:“莫名其妙。再有这事,就说我睡了,岂不干脆?” 紫杉却看着沈成瑛的背影,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神神秘秘地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