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崇彦面沉如水,他刚下了马场,身上仍穿着雪青色云纹罩甲,箭袖束腰,大步流星地直奔松寿堂。 说来可笑,信远侯要纳妾的消息,他自己可能是侯府上下最后一个知道的。 当时他正纵马飞驰,心中忧虑着从何处着手去调查宁儿生母之事,便见青羽打着呼哨跑到场边,向他示意。 沈崇彦目力极佳,一眼便看出青羽神色有异,慌忙中又带了丝古怪,明白他定有要事相告,这才勒了马,缓缓行到了场外。 没等他下马,青羽就一把牵住挽绳,当头就是一句:“侯爷快回府去!” 没等他问话,青羽又迫不及待道:“老夫人要给您纳小星,人都已经进府了!” 沈崇彦先是一惊,再是一怒,他将马鞭扔给在旁侯立的小厮,叫上青羽便转身往外走:“怎么回事?没头没脑的,细细说来。” 青羽这才将自己刚听闻的消息一股脑倒给了沈崇彦。 得知母亲竟然“先斩后奏”,先接了那女子入府,又放出风声传得府中人尽皆知,今天更是完全没知会自己一声,便叫了罗夫人去相看那女子。 他不禁恼怒交加,要不是青羽机灵,恐怕过了今日的小宴,母亲就能直接把人给塞进归颐堂! 一进厅内,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落在他身上,沈崇彦正怒气勃发,刚要开口,却目光一凝,看到宁儿竟坐在席上,睁大眼睛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宁儿竟然在这里! 他澎湃的怒气就像浪头被猛地拍了一下,不可遏制地回落了。 他又后知后觉地感到新的恼火,老太太把宁儿这些女孩子放在这种场合,就是吃定了他不会当着小辈的面说些让人难以下台的话。 不得不说,朱老夫人将儿子的心思拿捏地很准确。 这招虽叫人愤懑,却十分管用。沈崇彦再如何不满,也不会在宁儿的面前言辞激烈。 沈崇彦闭口不言,只是脸色更冷了三分,他眉目间带着一丝凛冽,一身戎装,更显得身量高挑,阔背蜂腰。 觑见夫君的神色,罗妙芸心中不禁暗喜,她笑意盈腮,忙起身迎道:“侯爷来了!” 说着又下了席,将他往上首让,早有丫鬟添了膳具上桌。 此时朱老夫人却已和缓了神色,温声道:“崇彦来了,怎么连外头的衣服也不换一换,可见服侍的人不经心。” 她的语气十分亲昵:“这样莽撞,岂不是失了侯爷的风范?叫下面的姑娘们看了笑话。” 说着老夫人又朝向夫人看去:“今日府中娘儿们小聚,可巧你弟妹的侄女儿来了,便叫过来一起坐坐。” 向梦萱心领神会,忙起身向侯爷问好,又推了推宋姑娘,笑道:“昕儿,这位是信远侯爷,还不快拜见。” 宋秋昕再是淡定,此刻也紧张起来了。 她原只听自己表姨妈称赞侯爷如何难得的人材品貌,叮嘱她切要好生表现,没想到今日一见,侯爷却是如此丰神俊秀、英武不凡。 但看他的脸色,却又冷若冰霜,宋秋昕心中如擂鼓似的,七上八下,又见向夫人催她问好,只得鼓起勇气,盈盈一拜:“小女见过侯爷,侯爷万福。” 沈崇彦还不至于和一个弱女子置气,他点点头,示意宋秋昕起身。 他环顾了四周,视线落在宁儿身上时微微柔和了一瞬,宁儿见自己看她,跟着露出一丝细微的笑容。 但一抬眼,他又看到了在罗妙芸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叶珍。 沈崇彦皱皱眉,对叶姨娘说:“你身子不好,今日怎么出来了?” 叶姨娘见侯爷与自己说话,便上前来深深一福,她言语含笑,柔声道:“妾身多谢侯爷关怀,这几日用了药,已是好多了。” 见了这一幕,宁儿才明白过来,这位青丝成雪的温婉妇人,便是侯爷唯一的妾室叶姨娘。 她看着叶姨娘那头白发,不免联想到她早夭的孩子,心中生出几分怜惜,转头看到眉黛如翠、杏眼琼鼻的宋姑娘,又不禁有一丝欣赏。 再看看坐在上头,珠光宝气、神采焕然的罗夫人,宁儿暗自感慨,侯爷不过一妻二妾,且有一位还没过门,便叫人看不过来了。 真不知那些妻妾成群的老爷家里,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了。 实则叶珍今日能出席,全托赖罗夫人。她专程叫了自己过来,无非就是为了给宋姑娘一个下马威,好叫她看看,便是自己这个生养过哥儿的姨娘,在罗夫人面前也只是一个端茶倒水的奴婢罢了。 但她并不在意,甚至感到高兴,既然夫人需要,她就更要拿出十二分的规矩,尽到自己为人妾室的本份。 从侯爷进来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就不动声色地在他与宁儿之间逡巡,叶珍垂着脑袋,无声地笑了。 看来侯爷比她想象的,要更在意这个宁姑娘。 这真的是,太好了。 ----- 松寿堂的小宴直到戌正三刻才歇下。 沈崇彦冷着脸留到了最后,罗妙芸却叫了叶姨娘随行,一起回了归颐堂中。 白绢忙着服侍主子松头发、换衣裳,叶珍却接过了朱绡手中的金盂盆,亲捧至罗夫人跟前。 罗妙芸拿调了香露的饮子漱了口,方睇了眼叶珍,笑道:“你如今多大的人了,没得还做这些小丫鬟的事。” 叶姨娘笑道:“便是头发全白了,也是姑娘面前服侍的奴婢。” 罗夫人见她仍用了闺中时的称呼,不禁追忆起出嫁前的光景,她幽幽叹道:“一眨眼,我们都老了,哪里还称得上姑娘。” 叶珍微微一笑,却捧了铜镜上来,放在罗妙芸的身前,她凝视着镜中那张依旧光洁美貌的面庞,笑着说:“奴婢看着,姑娘倒是明艳依旧,一点都没变呢。” 罗夫人左右照了照,稍感安慰,仍道:“不过是自己骗骗自己罢了,你瞧瞧那个姓宋的丫头,才正是年轻娇嫩呢!” 叶姨娘注视着镜中自己鬓边大片雪白的银发,嘴上却安慰夫人道:“奴婢瞧着,侯爷并没看上那姑娘,您不必过于忧心了。” 罗夫人却叹道: “话虽如此,可我看这一回老太太是铁了心要把那丫头弄进府来。侯爷便是现在不喜,真来了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日日对着,终归有动心的那一日。” 她的话说着,眼神就落到了叶珍的身上,一时间,多少往事涌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