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倩跑到云龙桥头,便看到公公站在吊桥处四处张望。 她回了声:“在这呢!”快速跑到公公身边,“公公,杨梅卖完了?” “还没有,看你这么久还没回,担心你走迷了,请了旁边摆摊的公公帮忙看到,来找下。”天开解释。这个孙女平时很少上街,女子本就不善记路,被人拐了去就晚了。 “公公你看,这个地方就这么大,哪里还有找不到路的。”倩倩笑着比划了一下。 “月饼买了没有?” “买了十四个,不过拿了四个送人。” “不是只给了十文么?自己又出了四文?” “我跟一个小书生比背书,赢了两钱银子,请了他和他的同伴各两个月饼,自己买了十个,就把十文花光了。” “赢了好多?”天开惊了,两钱银子可是一匹麻布的钱,又有点不相信地问,“两钱银子?” 倩倩点了下头:“昂,两钱银子。那个小书生书读得不怎每样,花钱却大手大脚的。”又对天开说,“公公,卖材市这里有个人卖格子布,说做大袖衫好看咧,宽九寸的,要七文一尺,我每去看看吧。” 天开看孙女那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跟着走进市里。 那个卖布的汉子看倩倩又走回来,笑道:“小女仔,又来了?” 倩倩笑了笑,拿起白底红紫条的给天开看,天开又看了其他色的,便跟卖布的聊了起来。 “宜阳乡的,家里女仔多,就多种了点棉,织点布。” “那你有福气,怎么不卖到牙行去,这样出货快。”天开问。 “牙行价贱呢,今日正好有空,就在这里试一下。老丈,给你孙女买几尺?” “这样,你家女仔多,我那里还有些秋杨梅,味道还算不错,跟你换几尺布,你看哪样?” “秋杨梅?五月没摘完的?”那汉子好奇,显然动了点心。 “又大又黑又甜,你家姐姐多,换一下呗,大家都早点回去。”倩倩在旁边帮腔。 “有几多斤?” “不多,五六斤,”天开笑哈哈,“我去挑过来,你选,都是好的。”说着就要离开。倩倩忙跟上,还回头吩咐卖家:“等到哈。” 回来装了半兜杨梅谢了帮忙看摊的老丈。到地方拿给卖布的汉子看,那人拿了一把吃了,点头说:“可以。” 天开把一大半用草兜装了,剩下的一点是要带回家留给几个小的吃,称了下道:“五斤四两,算五斤,换五尺,哪样?” 卖布的汉子看了下秤,收了杨梅:“量十一尺吧,十尺怕不够,若多了的还可以做个手帕子,再不济也可省出对鞋面不是?” 倩倩想挑白底的,但天开认为白底的易脏难洗:“也就只能走亲戚时穿下,你天天不是山里钻就是纺纱织布的,哪里能穿白的?要个蓝底的。” 于是卖布的汉子给量了十一尺蓝底白红条。天开拿出一小串七十文的。“再补四十二文,拿二十八文出来。”倩倩在旁边细声提醒。 “老汉的这个孙女算账快呢!”汉子笑道。 “这女仔没事就喜欢琢磨。”天开也笑,给取了一部分铜钱来,给了钱。汉子数了数,两人各拱了手道谢。 倩倩把折好的布放在背篓里,跟卖布的汉子道了告辞,跟天开离开。此时已到未时中。 两人经过急递铺时,倩倩进去讨了碗水,请公公喝了后才自己喝。祖孙俩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两人分食了一个月饼,又吃了粑粑,才往回走。 路上倩倩一会子叽叽呱呱地说话,一会在旁边的山里看到木通,摘几个藏在低处的八月瓜,丢在背篓里。又是蹦又是跳,跟天开说那块银子买了书和纸,还剩下九分多呢。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家。 倩倩先把泥屐脱了,将布拿给张氏看,炫耀道:“这是公公帮我买的呢,是不是蛮好看?”又拿出月饼,“里面有红豆馅的,有芝麻的,有五仁的,好吃的咧!” 张氏微笑:“叫你娘收好了,过节吃。” 倩倩嘟着嘴,把月饼收进柜子里,把八月瓜放在桌子上嘟囔:“弟弟又不晓得哪里去了。” “柏崽跟你爹到田里收稻草,你娘去放牛了。” 倩倩不做声了,跳着把自己的钱放进抽屉里的小陶罐里,换上草鞋,清空背篓,带上小挖刀,到东门外的田里挖猪草。边挖还边唱歌:“天边红云一片片,岭上油桐叶子青。赤脚走在田埂上,摘了一把鸭脚芹。” 天开把未卖完的杨梅给几个孙子一家一碗送去,留给重孙辈的小子们解馋。剩下的有大半碗则拿回来,叫张氏用清水洗了泡着留给柏崽吃。 倩倩直忙到天黑时才挨着关门时刻从东门跑进来,这才挖了不到半篓。晚上吃的是肉焖干菌子,肉是天开卖了杨梅后买的。 几个大人分吃了两个月饼,倩倩和柏崽则是一人一个,还相互尝了对方的,吃得心满意足。 晚上月亮好,趁着何氏洗碗砍猪草的工夫,倩倩移了纺车到门外,借着好月光,嗡嗡嗡地纺起纱来,边纺边背早上读过的书。想起上午赢的银子还剩下有九分多,可支撑一段时间,心里乐开了花。 张氏坐在旁边安静地绩麻。此时棉花已摘了大半,村里有种棉有纺车的人家大多也趁亮纺织,一片嗡嗡吱吱声。 等到她洗脸洗脚到床上睡时,还听到附近其他人家纺车旋转的声音。 八月十四日,柏崽也放了假,添玉夫子忙着走亲戚去了,学生们自然各回各家。 何氏一大早带着两个孩子,提了三只鸡,十几个蛋,及昨天做好的油桐叶包的芝麻馅粑粑,三个月饼回娘家。三只鸡一起装在笼子里,其他的则放在一个深篮子里,一担挑了。 倩倩还是穿着深蓝色的衣裤,衣裳只是比那天的稍好一点,裤子还是同一条,腿上系着浅黄色的漆裤,外面系了条绿色白裙腰的马面裙子。这条裙子是用自织的麻布自己用丝瓜叶染的,新做的,还带了个何氏做的同色布香囊。 柏崽则穿着新的青色直缀,系白色麻布衤旋子。三人都将布鞋收起来提着,只穿着草鞋走路,准备到地方才换。 花了大概半个时辰才透过高大的树木缝隙看到华岩,又走了小一刻钟便看到小路尽头的黄土村墙。三人走过掩着的小门,向右转了个弯便到了何生贵现在住的那栋黄土黑瓦小房子。 此时还没到午饭时间,外祖母李氏正在后门里坐在狗狗凳上倚着门槛择菜。看到她们进来,站起来接了,说了几句话,去里屋舀了碗红瓜子出来,放在桌子上。 何氏换好鞋后拿了另外两只鸡分别给二叔、三叔送去,在两家分别坐着说了会子话,才回到娘家。 李氏已经杀好了鸡,用开水过了毛,倩倩帮着把鸡毛褪了。小舅妈黄氏打牌回来,拿了鸡到井边剖去了。 几个表弟妹也从外面玩耍回来,坐在桌边嗑瓜子。坐了没多久,朱家姨娘也带着表姐们到了,一屋子小孩子,倒是很热闹。 姨娘顺便教小女子们如何做翘头鞋。这种鞋有好几种样式,最常见的就是凤嘴鞋、鸳嘴鞋、云头鞋、福头鞋。 前面两种鞋的鞋头是像鸟嘴一样高高翘起来的,窄窄细细,一般人还穿不上,只有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子缠了脚的或者天生细脚才能穿,又费时又费工。不过穿上后很好看。 后两种就是普通稍翘的鞋头,不过在鞋头上或绣或缝上布裁的云头儿或者福字儿,做起来就简单很多。 “不管哪种鞋子,纳鞋底都是最花工的,一对好的厚的千层底光是鞋底就要花十天半个月才能做好。”姨娘拿出粗针和打好的细麻线时说。 “这们麻烦呀!”她的女儿石玉撑着脸儿说。 “麻不麻烦你还不晓得,每次给你爹做鞋子不得花半个月?”姨娘嗔道。“那都是晚上做的,又不是白天。”石玉不服气。 “绣花鞋更花工。”外祖母李氏说,“哪种绣花的云头鞋子不花工呢?什么老虎鞋子,绒鞋子,都是花工的。女仔仔有的是空,不要怕麻烦。你们大姑女工好,要多学学。” 何氏在帮忙烧火,李氏掌勺。朱家姨娘给她们演示如何做翘头鞋子的尖嘴,这是何氏不会的,倩倩因此学得特别认真。 翘头弓鞋比普通的翘头鞋子做工要复杂一些。首先鞋底就不一样。制作翘头弓鞋的鞋底就比普通鞋的鞋底麻烦。 当然还有另一种弓鞋,不用翘头鞋底,只是把鞋头那里裁成高高的形状,最后缝成高高的翘头,用木头的鞋模子套着,直到定型。 后面一种更常见,但前一种更牢固耐穿。 但见姨娘先把表姐的鞋底纸板放在两层搭好的干笋衣上,用大针缝好,再依鞋底纸板的样子剪下来,这样就得到两个鞋底板。 用米饭把笋衣的鞋底板粘在白麻布上,剪下来,以此为基础,每个底下再垫三层干笋衣,用大针粗缝好,在鞋头的位置用线根底连上,使鞋头弯翘成船形,再剪下来,缝好。 另外还要准备布条给干笋衣的鞋底包边。在鞋底上再加上几层干笋衣,最下用张大的铺底,用粗线缝好,在船形的拉线上再缝一次拉线,然后裁好,至此,翘头底就做好了。粗看那底好厚。 把不用的碎布烂布折叠好多层,依据鞋底的样式将布料剪出鞋底形,最后一层要用白麻布,这样纳出的鞋底才好看。 然后用细麻线和大针将所有的鞋底都缝合起来,最下面一层白麻布的尺寸略大,方便将所有鞋底的碎布纳进去缝好。 纳鞋底是很花工夫的事情,因为比较厚,一般会先用锥子锥出孔来,再用大针牵着麻线缝。好在表姐的鞋也不大,所以到下午一双底就纳好了。 在整个过程中,连接鞋头和鞋底作翘头的线一直没有剪断,这相当于固形了。姨娘还在鞋尖处缝了一片颜色鲜艳的鞋尖布。 等鞋底做好后,便是裁鞋面。这种鞋的鞋面是由两片布缝制的,一般有一个样式的纸板,先绣好花样或缀好云头后按纸板裁下来,缝好边后先把鞋鼻部分缝好,再在鞋鼻处缝上用彩色布裁好的云头,即为云头鞋子。 缝时先从鞋头处开始与缝好的鞋底一起纳,因为鞋尖底窄,必须一边缝一小段后换到另一边再缝一小段才行。 鞋子全部缝好后,还要用不同颜色的线在鞋面上装饰,总之,这一双不大的鞋子,直到第二天倩倩回去时还没有做好。 姨娘说若是没有笋衣或者笋衣不易得,也可以用新鲜的竹子做。用火将鲜竹板烧一下,将竹片扭翘,再割成鞋底样,打磨光滑了。不过这样更麻烦,还要花钱买,比用笋衣贵。 但倩倩却觉得做双鞋还如此麻烦,不如直接用棕丝底或者木底。前者厚穿着舒服,后者可以锉出条纹或者钉上鞋钉,就算是雨天也不怕滑,而且最重要的是省事。 因为人多,晚饭后李氏破天荒的点了棉籽油灯。 她自己趁着光打麻线,小舅妈黄氏则在大堂里一边聊天一边剁猪草,朱家姨娘在给那双鞋用彩线装饰边缘,何氏在纺纱。女仔们围着看姨娘做鞋,艳羡着上面鲜艳的绣花和彩线,平时自家都很少用到这么鲜艳的棉线的。 男崽们在旁边打弹子,听大人聊天。何生贵的另两个兄弟也坐在堂屋里说话,还有另外一支的几个堂舅。说的无非是本年的收成,谷子收了多少,棉花麻丝收了多少,可以织多少匹布,何时收了茶子去广东换盐之类的。 “听说现在寄食粤盐了,在梧州有个盐厂,专供衡、永二府,到那里换不近些?”一个堂舅舅问。 “近是近点,价会贵点,到合浦一担油换了盐还有大头剩的,到梧州可能没得剩。”何生贵沉吟道,“再说盐厂是官府管的,不晓得还要不要钱买。衙门想进总是要花钱的。” 众人叹着气:“州衙上的对联都写着‘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只是好歹路过,去看下总是好的。”何生贵点头表示同意。 聊天的人又说起银钱的兑换比,原来现在一两银子看成色换钱,好成色的可以换一千一百余文,低银却只得七八百文。又说起各种假银假钱。 听得倩倩大开眼界,原来不仅银子有多种,铜制钱还有多种啊。她以前还以为除了唐钱、宋钱这些旧钱,洪武、弘治、正德、嘉靖这些本朝钱外就没了呢,没想到还有那么多私钱,甚至有一掰就分成两瓣低铜多锡钱。 “现在寿岩那边有蛮多假钱,收的时候看细点。”何生贵如此吩咐两个女儿。 时间大约是戌时中,她听到了一种听过很多次却不知道是什么发出来的声音,凄凉而恐怖,像鸟叫又不像鸟叫,也不像这时节的大虫子叫,每一声都拖得很长,尾巴还会翘个弯,听得人心里发毛。 男崽们立马噤了声,等叫声过了。一个表弟抖搂着:“又来了。不晓得门关好了没有?” “这是什么在叫?”倩倩问,没有人回答,但她隐隐约约猜到了。 “都这么久了,还在嚎。”李氏咕哝着,又加了一句,“明天回去不要走那条路,走大路。”这是对何氏说的。 等大家都忙完了,李氏烧好了水,大家各洗了脸和脚。因屋窄人多,倩倩一家和姨娘一家是打地铺睡的。只在地上铺上一层厚稻草,再铺上草席被褥就可以了。 这就是她不喜欢走亲戚的原因。花一天到两天时间,除了聊天做针黹就是听长辈说话,临了只能得几文钱的挂挂钱,还不如在家里纺纱织布甚至进山摘栀子得的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