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道街,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 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 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荣国府”五个大字。 但与往日里不同,曾经人来人往的堂堂荣国府,如今却门可罗雀,就连大门也是禁闭,也就偶尔几个小厮从后门出去采买。 贾宝玉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锦衣,头发直接随便扎在一起,站在门口,没有丝毫犹豫上前大声连续拍门。 “砰砰砰~” 好一会,才有一个男声过来:“谁啊?大早上的,催命呢。” “吱呀。”推门出来,林之孝看到贾宝玉,一愣:“宝二爷,你这是?” 贾宝玉昂首挺胸:“我回家里还需要你置喙?快,给本公子我办个席面,烧点热水,我要好好洗个澡,吃点东西。 另外告诉我爹,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好好读书,他想要让我考科举,那就考便是。” 出来这大半年时间,贾宝玉真正明白这世道,没钱寸步难行。 读书?这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挣钱?比吃屎都难! 有捷径他为啥非要去绕弯路。 林之孝上下打量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不过没有多说什么,他是奴才,多说多错。 “那宝二爷等等,我去和贾政老爷汇报下。” 说完。 “砰~”大门关上。 贾宝玉破口大骂:“好你个林之孝,本公子回家还要去通报?我看你是不想干了!若是老太太还在的时候,你怎么敢如此对我!” 站在门口骂了几声,贾宝玉便没了力气。早上就喝了几口水,这会身体都在发软。 回头,便看到门口远处有几个人正对自己侧目而视。 公子爷有些羞怯,甚至想掩面而逃,但想起这些天里过的什么日子,忍住逃跑的冲动。 他不想再受苦了,吃一顿饱一顿。出去做点活被人打骂的日子,他再也不想过了! 半时辰后。 “吱呀~”侧门打开,在贾宝玉期待的眼神中,贾政拿根棍子走了出来。 “咕都~”咽一口水,贾宝玉害怕道:“爹,我知道错了。” 贾政呵呵一笑,就算林侄女将贾宝玉放了出去,这些天里府里也不时有人被金吾卫的人带回去严刑拷问,如今府里人人自危。 结果这害人的家伙还敢回来?他就非要让贾府家破人亡不成? “给我打!”贾政大骂一声,带着几个下人就开始往死里打,毫不留情。 可怜天下父母心,不当父母我省心! “啊,啊,别打了,别打了!娘,姐姐,救命啊!” “叫什么叫,你娘也病倒了,都是你不学无术的兔崽子害的,还有脸叫!老子今天打不死你!” …… 林府门口,贾宝玉披头散发坐在街边。 他本以为还会和以前一样,亲爹狠狠打自己一顿,然后娘亲还有家里的姐姐妹妹都来爱护自己,然后将自己抱到房里悉心照顾,还有好几个漂亮可爱的丫鬟服侍。 结果他错了。 打完,老爹就命人将他直接扔得远远的。 都说虎毒不食子,为什么自己这个亲爹就不能原谅自己呢。他不就是没听他们的话,读书考科举,出来修道吗? 他们难道不知道,梦界,才是一切的真实? 在林府门口待了一会,贾宝玉想过去敲门,又不敢。 按理来说这林黛玉是自己的嫡亲表妹,而且自己被抓到诏狱的时候,表妹也派雪雁照顾自己丫鬟,还将自己救出来。 如此岂不是说明表妹对自己是有好感的? 但出来这么久,其他不说,他也会那么一点察言观色。这平常表妹对自己冷言冷语,大概率不是为了吸引自己,而是就看不上。 这样一来,自己去求救,还会被收留吗? 这外面的破日子他实在受不了,冬天洗衣服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他两只娇嫩的手都冻得开裂,之后又疼又痒,这也太苦了。 “铛~”一队仪仗队敲锣打鼓缓缓行来。 “圣旨到!”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应天府县主,林氏黛玉,淑慎性成,勤勉柔顺,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着即册封为应天府郡主,钦此。”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禁军校尉,林氏恩然,贵而能俭,谨言慎行。着即册封为二等男爵兼二等云骑尉,钦此。” 贾宝玉呆呆望着林府大门那跪地接旨的表弟。 自己落魄街头,人家却飞黄腾达,平步青云,要知道连他从小到大引以为傲的父亲还没有爵位。 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怕,但兄弟的成功更令人揪心! 而且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去求收留,不说会不会能进去,若是不被收留还被奚落,他的尊严也不允许他这样做。 好一会,贾宝玉茫然站起,一步步挪回到玄真观,等看到玄真观进进出出不少人,心中又升起一点希望。 家里人来接他了? “滚滚滚,哪里来的乞丐,这家道观已经被我们家老爷买下了,他老人家心善,见不得穷人,快滚!” “这是我家!我回来怎么了!”贾宝玉大怒。 “你家?你住在这里就是你家了?再不滚打死你!刁民!” 贾宝玉这才知道,原来是贾敬把这道馆卖了。 出去一趟,回来,他连家都没了。 茫然站在路边,贾宝玉回忆起曾经锦衣玉食的生活。 当时他看这世间一切都看不起,功名利禄都是浮云。现在突然明白,只要人还活着,这哪一样能逃得开?只不过以前一直有家里人顾着他罢了。 “少爷,少爷!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彩云焦急站在身前,大声喊道。 贾宝玉渐渐回神:“彩云,咱们没有家了?” 彩云沉默,好一会抓起他的手:“少爷,我家虽然在乡下,但还有遮风挡雨的地方,要不你跟我回去吧,咱们好好努力。 等你考上功名,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到时候老爷也会原谅你的。” 少年想起今日遭受的所有屈辱,捏紧拳头。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早晚会正大光明地踏入贾府!所有他现在失去的,总有一天,要亲手拿回来! “好!”少年斩钉截铁说道。 …… 时如逝水,转眼间过去一年。 这天林恩然带着几个在书院一起读书的朋友,大摇大摆进门。 “哎,我告诉你们啊,别在我面前说我姐文采脱俗,医术高明了。她就是一个莽夫,谁要是能看上她,把她给娶了,那就是我姐的福分!”林恩然小声道。 进门走几步,他突然想起昨日买的笔墨纸砚还留在花院里,随口对几个朋友说一声,便准备去拿东西。 “你们先去我书房,等我去拿刚买的徽墨过来。今天咱们好好讨论先生说的策论,一定要做一篇让他大吃一惊的诗文出来!” “去吧,去吧~” 片刻后,书房。 林恩然鼻青脸肿地,一瘸一拐回来,表情认真,感情真挚。 “兄弟们,我刚才说错话了。 我姐姐真的很好很好看,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善良,倾城倾国,国色天香,端庄娴雅的好女孩。她文采不凡,还是新朝独一无二的医术大宗师,医科圣手,连陛下也很佩服。 这些话都是我真心话,都是我自愿说的,呜呜呜~” 众人: 花园里,林黛玉一身纯白单衣,站在桌前,挥洒笔墨。 少女两腿并在一起,上身笔直,她的腿很长,而且瘦,叠在一起的小腿竟是无缝衔接,显出一股柔柔弱弱的美。 “人被杀,就会死!” 望着白纸上面黑子,少女很是满意,看向旁边正在无聊磨墨,不时啃一口石墨的小黄猫。 “乐乐,我这字怎么样?” 苗乐抬爪。 【妙!】 “小姐,今天府里有人送柴火来,你猜我看到谁了?”雪雁匆忙进来说道。 林黛玉不以为意:“看到谁又如何呢?” 雪雁睁大眼睛:“是宝二爷,他现在变化好大,面貌黝黑,手也粗糙,被我认出来他有些不好意思。 但我看他可怜,就把乐乐的点心送给他一块,他当场就哭了。 他还说想要见见你,求你一件事。” “喵~”黄影闪过,小黄猫直接将雪雁扑倒在地。 还老子的点心! “啊,乐乐,别咬那里,太奇怪了!” …… 半时辰后,贾宝玉局促不安跟在雪雁身后,亦步亦趋来到院里。 等看到院里一身红色长袍的表妹,眉目如画,两手搓了搓,更加不安。 “恭喜你,有了孩子了!”林黛玉直接道。 这一年来,自贾宝玉去到彩云家,刚开始她家里对他还毕恭毕敬,也享受了几天。后来某一天彩云哥哥进城一趟,回来就把他在床上拖下来。 干活!不干活就活活打死。 想走?已经玷污了妹妹的身子,除非死了才能走! 自那天之后,贾宝玉才真正体会到农民的辛苦。 割麦子,一天割四五个时辰是常事。 你不用做别的,一直这么弯着腰试试? 再加上大太阳晒着,麦芒扎着,浑身又痒又疼,脱几层皮都很正常。就不说握镰刀的手被磨出血泡,镰刀割伤自己的手、腿、脚了。 拔大豆,赤手抓住大豆荚,用力拔出。大豆荚会把手上刺出一个个血洞,开始会流血,后来就不会流了,只有一个个泛白的小洞。 当然没有手套。手套是奢侈品,拔不了几颗就磨破了。而且,手破了能自己长好,手套破了不能。 就这,一年忙碌到头,一家人交了税,除了吃喝,也就年岁好的时节,过年一家人才能一人吃一小块肉。 那肉真的香,太香了。 赚钱?彩云的孩子刚出生,身体还不好,治病吃药一年下来,他们一家还欠了不少银子。 贾宝玉终于深刻明白一件事:种地根本就不是书上说得什么悠然见南山之类的闲适悠闲,累死人不说,永远出不了头。 读书,科举! 和大舅哥说这些事后,再加上他本就有些文采,于是一家人便同意他在农闲时歇一歇,徭役什么的大舅哥去做。 然后他才发现,就算去考童生试,首先得有姓名籍贯,这就十两银子出去,再有彩云家里证明,才有身份。 之后还得找挂靠先生,找人作保才被允许参加考试,又是十两银子巨款出去。 还好童生试不难,大部分靠的还是记忆力和细心。 之后的秀才虽说考诗词和策论,但重在策论,诗词除非写出来千古名篇,否则只要不是反诗,就没人在乎。 但那策论却是难如登天。 他们这京都所在,基本上每次考试,普通人家只有一两人能取中,有时没有。 而四书五经已有数千年,同样的句子,每个主考官也有不同的看法。他想要在几千童生中,脱颖而出,不但要皓首穷经,还得通读主考官所作书籍才可。 若是对圣贤经文的理解都不同,人家怎么会取你做学生。 那书籍很贵,五十两银子一本。 “林郡主,我我能不能找你借些钱,或者能不能找你借本书。”贾宝玉低声下气道。 生活,不止将他的皮肤粗糙,折弯了他的腰,更让他彻底磨平了棱角。 林黛玉上下打量他一眼,倒的确变化不少。 人只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雪雁,出门去把那本书买回来!”林黛玉随口吩咐道。 雪雁点头:“好哒。”,随后迈着小腿冬冬冬跑出去。 宝二爷好可怜啊。小雪雁心中柔柔想到。 等雪雁走后,林黛玉悄声问一下表哥的近况。贾宝玉全程都站在那里,低头弯腰,诺诺作答。 中间贾宝玉偷偷抬头打量了林妹妹几眼。 表妹看上去明明挺温和,说话举止让人很舒服,看不出一点高傲自满,反而温声细语。 而这样和煦的一个人,还是嫡亲表妹,本该是很容易相处并与之交好得才对。 可是,每当贾宝玉想拉近关系的时候,内心总有些怯懦,似乎大家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墙壁,硬生生分得泾渭分明。 他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许久之后,贾宝玉和其他来送柴火的乡亲,一起结伴离开。 他们要赶着夜路回家,可没有钱在城里住。要是睡大街会被抓到牢里去。 林恩然的一群锦衣同窗们也刚出来,转一个街道,待看到这些满身乌黑,脏兮兮句偻的民夫中有一个人手里竟然拿着一本书时。 有个人突然笑出声。 “黄贤弟,你在笑什么?” 黄书生指了指那个民夫:“哈哈,你看,那个家伙竟然还拿着一本书,他不会还想考取功名吧? 你说,他像不像一条狗啊!” “哈哈哈~”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