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知道，如果我现在可以连接网络，也许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你具备独自出门上街的能力吗？为什么不考虑走到公安局去报警呢？”

“是的，我的系统配置具备这样的能力，但我内在的逻辑以及知识目前无法自行驱动这些能力。”

马明空左手在口袋里松开按钮，停了数秒，问道：“现在能考虑去公安局报警吗？”

“我不知道，我向系统发出了请求帮助，还没有收到回复。”

马明空点了点，又道：“你作为一个通过租赁提供上门服务的机器人，谁来负责你的日常保养？就是说，谁送你去4s店？还有，你在4s店会做哪些保养？”

“我不知道谁负责我的日常保养，送我去4s店的人来自我晚上休息的地方，我不知道4s店里做的保养是什么。”

马明空心想这机器人算是白租了，什么都问不出来，他想了一下，道：“说到刚才你记录此次服务数据，我能让你删除这些数据吗？”

“可以，”机器人仿佛也吁了口气，说道：“马先生，请在屏幕上选择服务结束删除时数据。”说着，它腹部的显示屏上，显现出一行字“选择‘删除’可在本次服务结束时删除数据，这会导致机器人下次服务需要重新熟悉环境。”马明空伸手指在屏幕上按了“删除”按钮，屏幕上接着弹出一行字“机器人将在本次服务结束时自动删除所有数据。”

“你不要再租了。”兰灵说道，她是应马明空之邀来到研究他刚租的家政机器人，马明空昨晚折腾了一番无果之后，次日便邀请她来家中看看，兰灵虽然觉得多此一举，却也不好在电话里直接推辞，她在马明空的书房里把机器人关机断电后，将自己的手机连接到机器人的数据插口，查看了一阵，告诉马明空：“ai大脑理论上可以通过维护口观察，但维护口是硬件加密的，不能强行打开，除非在4s店里，”她指着机器人后背侧角的维护口外盖，笑道：“不过你千万别晚上带着它去4s店，我想看的，也只是小黑。”

兰灵又交待了几句，便起身告辞，马明空送走她后，回到书房，那机器人正呆呆的立在角落里一动不动，面部显示屏闪着淡淡的黄色光芒，兰灵临走前已将它重新开启，马明空找不到事情让它做，它又无法提前回去，要等到10点钟才有公司专车接它回去，只好让它就这么待着，他此刻见了，也不知怎得，心中忽有一丝不忍，自己拿了一本书，出去在客厅坐下翻看。

好容易等到10点整，那机器人从书房走出，和马明空说今晚服务时间已到，马明空将它送出门外，却见保姆从小蕊房内出来，说道：“明哥，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马明空见她神奇古怪，不知出了什么事，忙道：“什么事，你说吧。”

“这个机器人每晚都来吧，这样我能不能早点回去？”

马明空先是一愣，随即明白，急忙道：“以真，你误会了，这个机器人只是我临时租来想研究一下的，纯粹工作原因，它明天就不会来了。”这是真的，他在兰灵走后便给司南车服务热线打了电话，对方同意明天不再派机器人上门，却也告知他不会退钱。

“我不是那个意思，”以真的脸微微一红，低声说道：“有时候，我也想早点回去”，又道：“小蕊的功课都做完了，我现在回去了。”

“你完蛋了，老马，”以真前脚出门，小蕊后脚就从房里走出，一脸严肃的和马明空说道：“我可不许你喜新厌旧，机器人再能干，也不及真真阿姨能给我辅导功课啊，这两天她都心不在焉，辅导功课都不专心，你这样，我不答应！”

“什么乱七八糟，功课做完了就赶紧去睡觉。”马明空挥挥手，在她头顶上又揉了揉，顿时将她前面的头发揉炸了毛，乘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将她推回房间，自己也回卧室洗漱睡觉去了。

“家里也没什么要搞的，我要求不高，不脏就行，我一日三餐都在外面吃，小蕊上幼儿园了，你把她照顾好就行了。”迷迷糊糊间，马明空看到对方一张圆圆的脸，似是年轻的周以真，小蕊躲在自己身后，抱着自己的腿。

“小蕊好漂亮呀，让阿姨看看好吗？”对面的周以真弯下腰，向小蕊笑着招手。

“过去吧，叫阿姨。”马明空把小蕊从身后拉出，向前微微推着。小蕊摇摇晃晃的向前走了两步，周以真蹲下身子，拉起小蕊的手，“啪”的一声，却是小蕊一把打在她的手背上，把她推开，“这孩子，”马明空有点尴尬的笑道：“怎么回事，你看阿姨多喜欢你啊。”

“哇”的一声，小蕊哭出声来，跺脚道：“我不要阿姨，我要妈妈。”

“嗡”的一声，马明空只觉手腕一阵振动，睁开眼，原来却是一场梦，他抬手一看，零点二十分，这么晚，谁给自己打电话，他揉揉眼睛再细看，却是前几天刚刚相识的贺思孟，当晚他和贺思孟互相留了联系方式，都道有什么新线索要通知对方。

“马科长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马明空只应了一声，却没有多说话。

“我是贺思孟，”对方沉寂了几秒钟，说道：“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到你，我知道你对柯先生家的机器人很感兴趣，你愿不愿意现在过来看看，对，就是现在。”

“你现在哪里？”马明空一个激灵，他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又追问了一句：“你要我看什么？”

“在事务所。”贺思孟在电话那头笑道：“当然是看你最想看的，柯先生家的机器人，它现在就在我这里。”

西门事务调查所位于郊外一片废弃的工厂厂房内，马明空在地图上看了后，突然醒悟何为“西门”，原来是指事务所在龙门区的最西边，再往西一点，就是临近的奇庐市。这事务所和滨江大学同在龙门区，相距倒是不太远，马明空在征得贺思孟同意后，先乘车前往滨江大学接到了兰灵，两人到达调查所时，已是凌晨一点十分，贺思孟早等在门口，一见两人下车便上前埋怨道：“怎么这么久才来。”

马明空指着身后的兰灵笑道：“市局科学顾问，兰灵兰教授。”

“兰教授，幸会幸会，快请进。”贺思孟上前伸手和兰灵握了握手，借着屋内泛出的昏暗灯光，贺思孟看到兰灵的脸，忍不住“啊”的大叫了一声，在这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的刺耳。

兰灵快速抽回手，也未言语，马明空暗想兰教授确实年轻漂亮，可这大半夜的，也不至于叫成这样，当下拍拍贺思孟的肩膀，笑道：”把持，把持啊。”

贺思孟听了马明空的揶揄，也不生气，退了一步，侧脸看了看兰灵，这才摇了摇头，道：“失礼失礼，不好意思，兰教授，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真的好像，我刚认错人了。”

屋内宽广高大，屋顶还是厂房的构造，贺思孟领着二人往里来到一个小隔间，地上平躺着一个机器人，贺思孟洋洋得意的道：“这就是柯先生家的机器人了。”

兰灵弯腰在那机器人面部和腹部显示屏上都点击了几下，毫无反应，和马明空一起将那机器人翻转过来，只见背部印着一行钢印编号，正是小黑的编号“jazr4405203904258229”，编号下面却是一个心形图案，里面又刻着一块说不出形状的事物，马明空点点头，起身说道：“你先说说你的手段吧。”

贺思孟倒退一步，道：“马科长，咱们话可说在前头，你可不能说我非法盗窃私人财产，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配合你们调查，警民合作嘛，你要是不同意，我现在就给它送回去。”

马明空皱了皱眉头，道：“亏你也做过警察，婆婆妈妈的，我应承你就是。”

“我不做警察，还不是”贺思孟撇了一眼灯光下的兰灵，竟似出神般的怔了一怔，终于又用力摇摇头，回了回神，长叹了口气，面向马明空说道：“这机器人既然不在江帆大厦，十之八九便和它女主人楚女士在一起，我查到了她尚有一度假别墅，便扮成一个保洁工程师上门去给这机器人做清洁，探明它所在房间，又借聊天知道了她们的作息。到了今晚上，待那楚女士熟睡，我就潜入小黑的房间，它那时正在充电休眠，我就拔了电源，又按了断路器强制关机，然后就把它抱了回来。”

“你按了断路器？”兰灵复蹲下身，伸手在小黑后背的侧角一掀，果然打开了维护口外盖，问道：“你是怎么打开它的？”

“硬件加密是不是？”贺思孟笑道：“做我们这行的，最重要的，就是认识人多，朋友多了，办法就多了。”

兰灵没再说话，她仔细看了看那盖子下面的装设，一个断路器，一个注射口，还有一个便是维护口，沉思了一会，拿出手机，对马明空说道：“现在我观察它的ai大脑，虽然也看不完整，可是，”她顿了顿，道：“你确定我们要这么做吗？”

马明空看了一眼贺思孟，对方是为了柯先生委托一事，按照惯例，柯先生应给了他一笔先期的活动经费，待他完成调查，再拿到全款，那定是一笔价值不菲的费用，至于兰灵，她向来有技术上一探究竟的癖好，而自己是为了什么呢？直到现在，没有任何哪怕是间接的证据能表明柯先生坠楼有什么疑点，最多是柯氏家族一会想起诉楚蕙一会想立刻结案，不过那也能从经济上解释清楚，马明空心中犹豫了那么一两秒，继而便点了点头，道：“继续。”

兰灵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细细的线缆，一头接在手机上，一头插入小黑的维护口孔中，她盯着手机屏幕，不一会儿，拿着手机的手竟微微颤抖，马明空见她面色凝重，双唇紧闭，心下里也不由紧张起来，小隔间里一时死一般的沉寂，只听得自己和贺思孟两人粗重的呼吸声，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兰灵动了一下身子，起身道：“好了。”转了转脖子，活动了一下，又在手机屏幕上点击了两下，道：“既已开头，便做到底吧，索性把它数据都拷出来。”对着贺思孟说道：“我们来之前，其实你已经拷贝了一份，是不是？”

贺思孟打了个哈哈，笑道：“闲着也是闲着。”

又过了十来分钟，兰灵拔下线缆收好，合上维护口外盖，对贺思孟说道：“待会记得重新加密封好，还有，断路器冲击较大，你想让它不能活动，按前面的安全锁即可。”

贺思孟对马明空打了个哈哈，说道：“马科长，别怪我反复啰嗦，咱们不管是谁，有什么发现，都不可藏着掖着。”

“这是自然，你辛苦了半日，一会还要自己把它送回去，我们怎么也不会瞒你的。”

两人向贺思孟道了别，上了车，马明空忽然想起兰灵刚才的表情，踌躇了一下，问道：“兰教授，你，害怕这个机器人吗？”

“害怕，”兰灵沉默了一会，才说道：“人类社会的发展史，是一部信息交流趋于对等的历史，哪怕是隔阂最大的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也是如此，可机器人不是这样，人类和机器人的信息交流永远不会对称，机器人可以知道人类的想法，人类却不知道机器人的想法。”

“难道看ai大脑也看不出？”马明空奇道。

“我说过了，基于量子算法的ai大脑，是无法完整观察到所有信息的，过程和结果永远无法兼得。”兰灵的口气变得有些不满，马明空也不着恼，又道：“这只是现在吧，会不会也随着发展而改善呢？或者，法律要求机器人的面部必须配合ai大脑的运算做出相应的表情。”

“很难，人类赋予机器人的思维方式，可能永远是一个黑洞，”兰灵的食指在眉间轻柔的划过，低声道：“人类的所见所闻对大脑思维的形成至关重要，大脑还要选择性的接收想听想看的信息，可机器人不同，它们能看到的、能听到的都远超人类，它们能看到更广的电磁波波长、更深的色彩，它们能听到更宽的声波频率、更细的音准，ai大脑也不会屏蔽接收的信息，更何况，它还散布在三处。”

她放慢语速，缓缓说道：“只能看到黑白两色的动物无法理解世界的真相，就像人类想象不出鸟类眼中的世界一样，人类可能永远也不能确切的知道机器人所认知的世界。”

马明空的心一沉，想起那日在楚蕙家中，楚蕙看着小黑时的表情和眼神，可小黑的整个面部只是一块闪着淡淡绿色的冷冰冰的显示屏，连摄像头都隐藏在显示屏下，他甚至想，刚才在小隔间里，被关机的小黑到底停止了哪些部件的运行？在那显示屏后面，摄像头会不会仍隔着一层玻璃在看着他们？只待它苏醒后就能忆起刚刚发生的事情，想到这，他忍不住在心里打了个寒颤，他望着窗外，小车飞驰在道路上，这里是郊外，路灯之外，一片黑茫茫，仿佛黑夜张开的一张巨嘴，将小车连同里面的乘客，顺着道路，吞噬而入。

此刻，西门事务调查所内，贺思孟将小黑全身仔细抹去指纹，用一根专用的硬件加密杆将维护口外壳合上复位，他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脑海中却又慢慢的浮现出那张所有比例都刚刚的美丽面庞，他叹了口气，心里突也变得空荡荡的，可一想到柯锐木已经给了他20万元的活动经费，还有500万元的巨额谜底揭晓大奖等着他，勇气陡然而生，一个人抱着小黑便向外走去，他没有注意到，屋顶上方的摄像头一直盯着他，在悄悄的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