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后没几个月,盛周就迎来了冬日的第一场雪,雪不大,落地就成了水,根本也没有积出孩子们喜爱的皑皑棉白。 不过这也不影响孩子们玩耍的心情,十七八个小家伙,也不顾脚底沾湿,顶着寒风和小雪,在天机殿外的广场上又蹦又跳,玩的很开心。 这群孩子是最近从李氏宗族里挑出来的,都是出类拔萃的好苗子。 因为盛帝至今未有封后纳妃的意思,龙嗣就更不想了,于是盛周未来的继承人,只能从宗族里挑。 “反正都姓李,只要担得起这家国,是不是朕亲生的都一样。” 李恤在泰乾殿凭栏而望,瞧着天机殿外欢闹的孩子,如此有感而发了一句,旁边太监总管常英笑着恭维了一句陛下圣明,就没敢再说话了。 其实最近这事已经在朝堂上闹得挺凶的了,御史台的言官们好几回以头抢地,说盛帝如今不过而立之年,封后纳妃、诞育龙嗣是完全来得及的,实在没有必要从宗族里选。 可是言官们哪里知道,盛帝如今虽然才三十一,身子看着年轻,但心着实已经苍老了。 尤其是针对南梁的征伐持续了五年,终于彻底将南梁扫平,纳入了盛周版图。为此,盛帝御驾亲征了三次,虽然每次都是凯旋而归,但是大伤小伤也是层层地往身上堆。 可偏偏他又不像单纯的武将那样,可以劳力不劳心,每天为了国事日以继夜地忙,常常到了丑时还在点灯熬油地看奏折、想对策。 最忙的就是吞并南梁之后的那几年。 因为南梁已经成了盛周的国土,南梁的子民也成了盛周的子民,所以他们的疾苦,也就成了盛帝的疾苦。 于是又是三年,开运河、修沟渠,广开商路,声势浩大的一场大工程,总算是让原南梁的老百姓过上了盛周老百姓的好日子。 这听上去就是几句话的事,可是其中千丝万缕的构想和调度,都是盛帝点灯熬油地熬出来的。 可是人力有尽,总是那么日以继夜地熬,又有几个年头可以熬? 于是每到夜里,常英总忍不住硬着头皮劝:“陛下,早些歇息吧,龙体要紧。” 可是盛帝摇头:“反正歇下也睡不着,不如看些折子。” 是了,盛帝睡不着。 这都八年过去了,盛帝自从太傅大人逝后,夜里就总睡不着。 不是做噩梦的那种惊忧的睡不着,而是…… 常英想了想,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盛帝这种睡不着的状态。 只知道有好几次吧,他在殿门口为盛帝守夜,结果迷迷糊糊的就听见旁边有脚步走动的声音。 他先是以为有不懂事的小太监在乱走,正要发怒,结果一抬头,却见是盛帝正在地上走。 他人看上去是清醒的,眼睛睁着,一时去桌案后坐着,手里明明空空的,却仿佛是在认真的看奏折。 一时又站起来,走到门口去,再转身,两手虚虚的拢着,像是捧着什么东西,然后小心翼翼地捧到桌案边,双手将那不存在的东西放下,还往前推一推,眼里有小小的期待,像是在等着什么人,拿起他捧来的什么东西,再抬头用宠溺的口吻教训他两句。 而做完这件事,他又会坐回到桌案后,又开始翻看不存在的奏折。 常英瞅着盛帝看奏折的样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一时又说不上来,又不敢惊动盛帝,于是只能在一旁默默守着。 只见盛帝看了一会不存在的奏折,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走去一个柜子旁,在里面翻找了一阵,找出一件月白色的袍子来,接着自顾自地穿在了身上。 常英看盛帝折腾了大半夜,眼睛都快花了,一时还以为盛帝只是找了件普通的常服穿在身上,等他走近了,才蓦地一怔,发现盛帝穿的,竟是已故的太傅大人的朝服。 而盛帝就穿着这件衣服,先是在靠窗的矮榻上坐了片刻,似乎在冥想些什么,而后便又起身,在附近的一张椅子里坐下了。 他坐的极端正,脸上带着一种淡淡的微笑,那样子,与平时的盛帝有很大不同。 常英睁大眸子努力看着,想着,脑中赫然有电光一闪,才赫然意识到,盛帝此刻的样子,竟与已故的太傅大人有七八分神似。 顿时,常英脑子里嗡了一声,手抖,心抖,不敢出声,不敢打扰,怕把梦游的盛帝惊出好歹。 盛帝穿着太傅的衣服,坐在当年太傅去世时坐的椅子里,手一会摩挲着扶手,一会摩挲着衣服,似乎只要这样,就能短暂获得一种他还在的虚假的慰藉。 可是那人毕竟已经走了,走了多年了,遗体被他以国礼葬了,在单独修的一座太傅陵。 于是啪嗒啪嗒两声,盛帝手放在腿上,手指摩挲着衣服的布料,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 常英在一旁看的心酸,连忙小心翼翼拿来帕子,想轻轻为盛帝擦一擦。 结果盛帝的手忽然抬起来,将他伸过去的帕子接住了,自己给自己擦了。 “朕没疯,也没梦魇,朕只是想他了。” 盛帝擦过脸,把帕子递回常英手里,这样清醒而淡然地说了一句。 然后,卯时的更声就响了——该上朝了。 后来,连常英也不清楚,盛帝有多少个夜晚是这么过来的,因为实在太多了,数不过来了。 明明躺在床上了,闭上眼睛了,可是夜里忽然就爬起来,学一学那人的样子,摸一摸那人的衣服,如此,才能把这漫长又黑暗的夜熬过去。 临上朝前,盛帝站在镜前,看着一身金冠龙袍的自己,问常英:“你觉得,朕如今,能算得上一个明君了吗?” 盛帝纠结这个问题,已经纠结的很久了,但是像这样开口问出来,还是第一次。 因为他知道自己时间好像不多了,很害怕去见太傅时,不能令他满意。 太傅陵的墓门并没有封死,墓室也是可以重新开启的,派重兵把守,决不许任何事物去打扰在其中安眠的太傅。 自从太傅下葬,李恤就再没去过太傅陵,每到清明时节,也只是亲手折一些金箔,派暗卫去祭拜,自己却从来不去。 可这中间有很多次,盛帝突然像发了疯似的,要冲去太傅陵,莫名而且仓皇,拦都拦不住,可是每次他总是一到玄武门就自己停住脚,像是碰到了一堵无形的墙,然后黯然失神地自己回来。 他这种情况总是发生的很突然,有时候是在泰乾殿看奏折的时候,有时候是在天机殿静坐的时候,而最近一次,是在议政大殿上朝的时候。 这时是盛帝二十三年,太子已经可以上朝议政了,百官都十分满意这位虽不是盛帝亲生,但是已经十分成熟的盛周继承人。 因为盛帝是突然从龙椅走下来的,踏着金阶走出大殿,踩着昨夜刚积满一地的皑皑白雪,一个人就这么走了。 百官一时都懵了,隔了好一会儿还是齐渊将军先反应过来,连忙追了出去。 当时盛帝都已经奔出玄武门了,厚重的金冠和龙袍被他脱了扔在地上,眼神呆滞却迫切,朝着他向往了多年的太傅陵奔去。 “陛下!!!”齐渊发挥他十分擅长的抱人技术,又一次将盛帝牢牢抱住了。 盛帝上次要冲向太傅的时候,就是被这混蛋抱住了,没想到这次又是,而且这王八蛋抱的死紧,怎么都挣不脱。 盛帝情绪一下子崩溃了,嚎啕大哭着跪倒下去。 “放开我!让我去找他!我真的一天都不能再等了!” 他哭着,喊着,挣扎着,两手在满是积雪的地上狠命地抓着,奋力想爬到太傅陵去。他挣扎的太厉害了,齐渊死命抱着他几次脱手,渐渐地上都有了血迹,竟是盛帝的手指都在地上抠破了。 齐渊心惊,连忙安抚他:“微臣送陛下去,微臣会送陛下去的!” 听了这话,盛帝才冷静一些,回头看着齐渊,眼里有感激的光。 可是齐渊却吓疯了,连忙大喊:“御医!御医!!!” 因为直到盛帝回头,他才看到盛帝口中有血,滴滴答答地往外溢,像是要止不住了。 后来,齐渊当然没有送盛帝去太傅陵,因为盛帝病倒了,病的特别厉害,御医们忙进忙出,朝廷百官忧心忡忡。 虽然传位诏书都已经拟好了,可是天子的生死大事,总是慌张的。 如此拖了半个月,盛帝以久病不堪国事为由,禅位于太子,新帝登基。 而新帝登基当夜,盛帝从自己的寝宫消失了——由暗卫们护送,连夜到了太傅陵。 时隔十二年,李恤终于又一次到了太傅陵。 这十二年间,他有无数次想来,可是没有一次真正来——不敢来,因为知道自己来了就不会走了。可是盛世明君还没做好,怎么有脸来? 这一夜,寒风凛冽,冷得厉害。 李恤没有像之前那样,把金冠龙袍当成累赘狠狠脱了扔掉,而是十分整齐地穿戴好,以一个盛世君王该有的端庄仪容进了太傅陵。 他把暗卫都留在了外面,只自己提着一个灯笼进去。 太傅陵的墓室结构他很清楚,图纸像看珍宝一样看了无数次,做梦都想进来的地方,闭着眼睛都能摸进来。 当灯笼的光照亮那一尊石棺时,李恤激动的呼吸都在抖。 他像个等待考核的学生,又紧张,又期待,正了正自己的衣冠,努力露出从容的笑容,然后才走到石棺边,按下棺盖的机关,于是棺盖缓缓开启,他终于又看到了他崇敬又心爱的人。 “太傅,我知道我可能来早了,不过你放心,我该做的都做了,绝对不是偷懒。” 再见太傅,李恤像是有些手足无措,努力想给自己说点好话加点分,希望不要被太傅嫌弃。 “我知道我以前任性的多了,但是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就最后一次,您再惯着我一次。” 李恤轻声说着,吹灭了灯笼,然后摸着棺材的边沿,小心地躺了进去。 原本他是想做一个端庄正经的睡姿,可是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侧过身,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了太傅。 到这时他才闭上眼,满足而幸福地叹出了最后一口气。 十二年了,从没有哪一夜像今夜这样——在太傅身边,睡得真安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