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修见李恤脸色不对,于是轻轻唤了一声:“恤儿?” 李恤这才回神,看向韩修温润俊美的面庞,于是露出个柔和的笑容,从桌上拿起帕子,为韩修擦拭嘴角。“太傅真是不小心,都吃到脸上了。” “啊,失礼了。” 平日里李恤过来,都是不到宫人传信催促就不离开,但是今天吃完早膳,他却是破天荒的,主动说有事要处理,未做停留便离开了。 离开天机殿后,李恤径直到了泰乾殿,屏退宫人,似是焦躁,于是传唤了关注韩修动向的暗卫。 暗卫便将韩修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独只见过齐渊几次的事禀报了。 齐渊为人耿直,而且骁勇善战,把南梁打的抬不起头的那几次大战役里,他都建功颇多,加上又是张承微表侄,所以李恤对他不吝啬嘉奖,年纪轻轻便封了真武将军。 如今韩修回归,这么久了,谁也不接触,却唯独见了齐渊,这终究是令李恤起疑。 关于韩修那强可敌国的隐藏势力的传言,李恤是不信的,但是若说韩修真的一点势力都无,他也是不信的。 于是抱着求证的心态,李恤便命暗卫去查齐渊近几日是否有异常动向。 结果不查无所谓,一查就疯了。 齐将军那日离开天机殿后,便立刻往兵部找一个叫张子高的人的下落。 而张子高,是当年在一骑关,随国舅打前锋的百名精兵之一,现任边防营城守尉一职,不过上个月老父去世,回来奔丧,如今正在京中。 李恤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幽幽的问:“那当年幸存的那些人,有多少是在京中?” “唯张子高一人,其余幸存还有十六人,但现下都不在京中。” “齐渊去兵部寻人,是点名道姓张子高?” “是。” 幸存十六人,唯一人在京中,而且是前不久才回京——该是何等精密庞大的情报网,才能轻易查到这种消息? 李恤乌黑的双目骤然变得幽深,冷冷看向跪在面前的暗卫,问:“若不知张子高这个名字,让你全力去查当年幸存精兵的下落,并找出当下就在京城之人,你要多久?” “这……”手握盛周最大情报网的暗卫头领居然犹豫,最后竟是摇了摇头。 回陛下,若让微臣查,微臣十有八九是查不到的。 因为张子高隶属边防营,快马加鞭也要半月路程,来回便是一个月,微臣不能预知他家中大丧,必然以为他仍在边防营。 所以让微臣查,除非有天大的巧合,否则结果必然是,没有任何一个幸存精兵在京。 听了暗卫的回答,李恤沉默,然后蓦地笑了一声:“哈!” ——他堂堂一国之君,手下情报网尚不能查出来的事情,他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太傅,却轻易知晓。果然,他的太傅,即使受困于后宫,也依然是那个手眼通天、无所不能的摄政太傅啊。 盛周也流传一些关于易容换面的绝技之说,不过大体都是传说,并没有真实的的案例出现,所以对于李恤来说,一个人伪装成另一个人,大抵是无稽之谈。 而一骑关之战,那位战神的传说又过于耀眼盛大,于是关于国舅大人为何身怀战神之能,此前却从未显山露水的谜题,路人都下意识怀着崇敬去想: 身怀绝世武功,却从不人前炫耀,直到上了战场才一鸣惊人,如此藏锋敛锐,当真是个虚怀若谷的高尚之人。 当大部分人都相信一个虚假的信息,认为那就是真相时,真正了解事实的少部分人,就不得不闭嘴,因为胆敢发表不同于主流的言论,一定会被群起而攻之。 张子高便是不得不闭嘴的人之一,并且为了明哲保身,即使当齐渊找到他,询问当时详情,他也不敢轻易说真话,只在心中冷嘲: 张承微就是个昏庸无能的废物啊,他哪里懂半点武功?一骑关战神?呵,当时他正拿我们上百个兄弟当肉盾,在南梁兵的围杀中抱头鼠窜。 张子高不了解齐渊的立场和为人,于是不管心中多么激愤难平,面上还是装出平和恭敬的样子,不敢说张承微半句坏话。 但是当齐渊十分严肃地要求他将当时详情说明,包括时间、地点,以及所发生的一切都说清楚时,张子高还是忍不住心中那激愤,试探着,说出了能证明张承微不可能是战神的那部分信息。 “胡说!盛帝七年九月十三那天,国舅应该正领着一骑关三万将士拼杀南梁十万敌军,怎可能会在相距八十里外的齐云岭?” 果然,齐渊皱眉暴呵,十分责怪张子高说出明显有悖于事实的话。 毕竟他本身也是一骑关之战幸存者,他是亲身所历、亲眼所见,当时国舅身披战甲、银枪挥舞的不世英姿,与太傅大人飞刀射杀女刺客的一幕,一同牢牢刻在心底。 就是九月十二到九月十四,国舅先是挑选五百精兵,将天子护送到了战阵后方,然后就带着他们其余人,疯狂的杀向围剿而来的南梁军队。 这一杀,就杀了三天三夜。 当时他就跟在国舅身后,不敢离得太远,唯恐看不到那英武之姿,自己就撑不下去了。 而当第三天的日头渐落,天际一片如血残阳,那一战终于结束,时年二十二岁的齐渊躺在尸堆里,半睁着被血糊住的眼睛,看着一身银甲染成了红色,拄着长枪朝他走来的人,对他伸出了手。 原本,齐渊觉得自己是活不下去的,但是因为那伸来的手,他竟又有了力气,从尸堆里爬了出来。 后来,援军赶到,军医们搭起了帐篷,顾不得位份尊卑了,不管小兵还是主帅,一股脑都抬了进去。 于是齐渊亲眼看到国舅被脱去铠甲后,露出里面完全被血染红的身躯,而他腰际靠左的地方,赫然扎着一支盛周将士谈之色变的八齿离心箭! 齐渊骇然泪目,不敢想象,国舅竟是一直扛着这伤在带他们拼杀。 为国舅处理伤势的,是一位中年军医,十分老成的一个人,腔调一板一眼,说话像是在砸石头,一句一句地往外砸,纵使齐渊不记得他脸了,却仍记得那古怪的腔调。 而那军医为国舅剜出离心箭后,原本稳当无比的手,却反而哆嗦了起来,一边为国舅包扎伤口,一边感叹:“这伤口,即使将来长了肉、结了疤,我也能一眼认出来的。” 当时一群人围着浑身是血的国舅,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担心他会撑不住这样的重伤,甚至突然死掉。可结果国舅包扎了伤口之后,竟靠自己的力气爬起来了,并执意要离开,还不许人跟着。 当时营帐中还有大批伤员要抢救,于是也只能由着国舅走了……再之后过了几天,便是国舅被太傅斩杀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