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修记得,那是李恤反抗他这个太傅反抗的最狠的一次。 以往李恤在韩修面前,都是以恤儿或者我自称,就算韩修要他改口他也不肯,因为以朕自称,会让他觉得与敬爱的太傅疏远了。 但是从那一天开始,李恤在韩修面前便是一口一个朕,态度强硬而高傲,努力向韩修证明:我为君上,你为臣下,你必须听我的。 “太傅不是总嫌朕软弱没有担当,总逼着朕做那些关系家国存亡的选择吗? “如今朕自己做了选择,也准备好了承担这选择的一切后果,朕全是按太傅的要求在做,怎么如今太傅又不高兴了? “还是真如舅舅所言,太傅就是要欺压朕,贬低朕,让朕永无出头之日,这样才好永远控制着朕,凸现你摄政太傅的睿智英明?” 少年李恤字字诛心,韩修听得惊心动魄,却也欣慰。 少年第一次张开了利爪和獠牙,这是好事,从孩子到君王,这是一片必须摸爬滚打着前进的荆棘丛,李恤正在努力,他或许做的不好,但是韩修知道,他在努力。 于是当时的太傅大人一派淡然,只冷冷道:“臣以为国舅会教陛下治国谋略,却没想到,他就是跟您说这些诟病他人的闲言。” 少年李恤却是一笑,按照张承微教他的,继续说:“国舅跟朕说了什么不重要,这些话是闲言还是真言,太傅心里有数,你我就不必装糊涂了。 “至于此战的将帅之选,朕已经拟好了,名册摆在那里,太傅若是不同意,朕立刻下一道旨就是了。” “陛下要下什么旨?” “退位诏书。” !!! “既然这江山朕做不得主,那朕就不坐这龙椅了,让太傅坐吧。” “……” 那一场君臣对峙,终是少年天子以退位要挟,太傅大人无奈让步告终。 事后韩修不停宽慰自己: “这是李恤成长成熟必然经历的阵痛,纵使李恤选的是错的,但是毕竟是选了,这是成长,是成长,是我殷殷期盼了多年的成长啊……” “成长你妈了个巴子啊!叛逆不孝儿兔崽子龟孙王八蛋,你要是把自己作死在战场可怎么办?!!!” 成长二字终于是压不住一肚子的气,人前端方俊雅的太傅大人,人后完全疯批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疯狂骂街出气,手边的桌子都快被他捶烂了。 “不管了,老子不管你了,你个作精抱着你的舅舅可劲儿作吧,往死里作,我再管你死活我特么就跟你姓!!!” 太傅好一通咆哮发泄,惊的太傅府上空路过的鸟都险些遭了殃。 而发泄过之后,太傅大人打开门,又是一派端方俊雅的翩翩君子。 然后翩翩君子连夜召集文武百官,不眠不休,点灯熬油地重拟战略,就为弥补张承微领导的酒囊饭袋可能带来的灾难,誓为天子保驾护航。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韩修真是打死也想不到,张承微这无胆蠢货,因为南梁太子一个虚晃的斩首之计,竟信以为真,以为南梁大军已经夺取一骑关,阻断了盛周后续兵马,他与天子所领导的四万大军成了孤军,将被南梁十万大军合围剿灭。 张承微是纨绔出身,根本不懂打仗,若他肚子里稍微有点真才实学,也断不会中了这种小伎俩。 而中计之后,他也不是下令撤退,而是连夜收拾行囊,点了数百精兵,护送他从山道悄悄逃离战场。 临走之前,他还骗李恤,说自己要做先锋探听虚实,豪言壮语,说的好像马上就要为家国舍身取义一样,可实际上,他只是要留天子继续当靶子,好给南梁太子盯着,从而顾不上他这从战场逃离的一只老鼠。 战场上突然没了主帅,军心大乱,整整四万盛周大军,分明还未受到攻击,就完全乱成了一锅粥,加上南梁太子一阵敲山震虎,四万将士成了散沙,趁这个空隙,南梁太子顺水推舟,将假的斩首之计变成了真的,一骑关失守,四万将士成了孤军。 消息传回后方的时候,韩修手握十六万大军,却驳回了冲击一骑关救驾的计划,而是将这十六万大军兵分两路,从东西方绕道合围,去斩南梁太子二十万大军的腰。 从手下将领的角度来看,太傅这个计划,睿智,有远见,但是无情。因为这就等于是把天子当成了饵,引南梁太子咬着不放,最后的结果将是盛周大捷,以及……国丧。 当时军中不乏有远见的将领,也知道一骑关易守难攻,等他们冲开一骑关,天子的四万兵马恐怕早已经被南梁太子吃了个干净,而且一骑关已经被南梁控制。 敌方主场,地不利;痛失天子,天不利,军心大乱,人不利。 如此不利的战略,保不了天子也打不了胜仗,相较而言,自然还是太傅的斩腰之计更好。 可是这种抛弃天子的计划,莫说是提出来了,哪怕是点头认同都是大逆不道。 家国动荡,风雨飘摇,一步踏错,便是国破家亡。 可最终,国未破,家未亡。 只是太傅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骂名与罪责,也为后来的太平盛世,正式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