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志南对上赵竑那双凤眼,第一次在里面看出了阴鸷。 和他虚与委蛇的这么久,鲁志南竟然忘了这位济国公一开始的雷霆手段。 “公爷的厚爱下官铭记在心,可……” 见鲁志南继续打马虎眼,赵竑也没了耐心,转回身道:“我记得鲁大人家的子侄是没有资格入国子监的吧,不知道是拜了哪路鬼神,把小衙内送进去的啊?” 国子监对于入学的学生定然是对官员品级有要求的,但是这又不是一成不变的死律,只要你找的关系够硬,门路够广,还是能开一下方便之门的。 所以鲁志南的小儿子要去国子监的事情虽然没有大肆宣扬,但也没有刻意隐瞒,因为被查到也不会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但是此刻在济国公面前就是另一回事了,哪路鬼神?他……莫不是知道了什么? “家母有个亲戚在临安,刚好和监酒说得上话,但也少不了钱财打点。” “鲁大人,看来你真是拿我当傻子了。” 随着赵竑的音调拔高,鲁志南直接跪倒在地,“不知下官何事惹恼了公爷……” “鲁志南!”赵竑回过头直接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只需记住,什么时候这边开渠的事情完成了,什么时候你儿子就能进国子监上学。滚吧!” 鲁志南跌跌撞撞回到府里,哆哆嗦嗦地开始写着密信,他此时若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他才是大傻子! 也难怪史弥远接到消息大发雷霆,若是他不能保证鲁志南儿子的安全,不仅是会失掉鲁志南这个在南康钳制赵竑的棋子,还有他的其他手下人。 鲁志南的事情处理不好,以后还会有谁安心跟着他。 赵竑客客气气地将人请了过去,又不是绑架,报官这条路肯定行不通。 “你亲自去一趟南康,好好安抚鲁志南,看着他务必抗住赵竑。” 史弥远眯着眼下了命令。 手下人低头道,“那他儿子的事?” “派人悄悄去查探一下位置,不要打草惊蛇。” 手下人得令,又说了一句,“世子回来了。” “哦?”史弥远知道赵与莒启程返回临安的消息,但是没想到这么快。“他人在哪?” 畅春林。 说实话,若不是想起缘子,赵与莒都要忘了这个地方了。 但是他和缘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分道扬镳的,他忘不了。 临近临安,他本就打算快马加鞭赶出一日的行程出来,在城外同史弥远见一面,到了这个地界,自然就想到了畅春林。 史弥远在侍从的搀扶下下了车,外面还下着小雨,几个人撑着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茶社走去。 “这世子爷还真会选地方。”一名手下有些阴阳怪气。 史弥远倒是没有说什么,只要来这一趟足够值得,条件如何并不在他考虑范围。 “没想到史相深夜还前来叙话,不胜惶恐。”赵与莒在介绍完袁纾后,给两人分别斟了茶。 史弥远睨了袁纾一眼,他知道赵与莒在梧州收服了一些人,对于袁家的底细自己也叫人摸清楚了,袁纾这个人跟着赵与莒回临安没问题,但是要说能和他坐在一个桌上谈事情…… 袁纾又岂会不知史弥远在想什么,他自觉起身,“既然已经拜会过丞相,小人就先退下了,有什么需要,世子再唤我。” 赵与莒点点头,袁纾便出了房门。 史弥远这才端起茶抿了一口,暖流入腹,驱走了雨夜带来的一丝凉意。“还算有眼色。” “袁纾这个人博闻广识,许多事情听听他的主意也不错。” “你们才相识多久,对别人就这么放心?” 赵与莒握拳放在嘴边去止住自己的咳意,“现在不让他听,一会你我聊完,我也会同他讲的。先说说南康那边的事吧。” 史弥远显然觉得这件事比南康的事情还重要,紧抓不放,“你这做派,倒是让我想起了一种不太好的感觉,莫不是,你有别的情趣?” 赵与莒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嘴唇一翕一合,竟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有些愤怒,史弥远竟然这样诋毁自己和袁纾,但是这点情绪并不被史弥远放在眼里,“新婚爱侣也不过如此吧。” “说正事吧,赵竑是不是拿住了你的短处?”赵与莒直接去戳史弥远的痛处,强行转移话题。 “赵竑?”史弥远一提起这个名字就生气,刚刚看见袁纾在赵与莒身旁晃来晃去就想起了自己放在赵竑身边的棋子——素晓。 这个人的存在就仿如一个扇在自己脸上许久都不曾消弭的巴掌印,时刻提醒着自己的耻辱。 史弥远用鼻子哼了一声,他也不愿意成为只会在口舌上争利的人,他将事情简明扼要地和赵与莒讲了一番。 “那丞相打算下一步如何应对他这一招?”赵与莒听完深思了一会才说。 “自然是救人破了他的计。” 赵与莒的罪民成一条直线,轻轻摇了摇头,“他们自然也会想到你要救人,肯定早有防备,你很难成功。” “依你看,是有别的高见?” 赵与莒略一沉吟,然后用手指在桌上轻轻点着,“他之所以能将你的军,是因为鲁家小儿子对鲁志南重要,而鲁志南现在对你又至关重要,而我们……” 赵与莒停下敲击的手指,“只要找到对他至关重要的那个人或者东西,你自然也能挟制住他。” 史弥远是眼睛微微睁大,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是,什么对赵竑才是至关重要的呢? 赵与莒似乎看出了史弥远心中所想,不知是真想确认答案还是带着看笑话的心思,他幽幽开口:“史相在他身边安插的人不是很得重用嘛,难道还不能算重要的人?” 赵与莒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刚刚史弥远压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 史弥远将茶杯重重地撂在桌上,“她现在说不定还真成赵竑的心腹了,就是不知道,赵竑知不知道她的身份?” “丞相这是打算借刀杀人?”赵与莒眉毛一挑,没想到史弥远竟有了这样的念头。 史弥远没有说话,他是气急了才说出来的,根本没经过认真思考,看着赵与莒不可思议的样子,自己也觉得不妥。 “看来丞相是没有办法亲自惩治那个叛徒了,但是将自己落人口实的事情亲自交到别人手中,也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不要……” “不要自乱阵脚。”史弥远接过了赵与莒的话,他不允许赵与莒用自己从前教他做事的口吻反过来指点自己,那又何尝不是一种耻辱。 赵与莒摇头忍住笑意,啜了一口茶,现在他的能力提升了,心性也更稳了,对于史弥远和杨楚琇曾经的掣肘也看开了,随他们吧,在完成目标之后,可以一起清算。 史弥远恨恨地想着素晓,满脑子都是最后一次和他见面时她还在试图欺骗他的样子。 “宋静纯?” 赵与莒放在唇边的茶杯哆嗦了一下,溢出几缕清香,“什么?” 许久不曾出现的人突然被提起,赵与莒的心也跟着轻颤一下,不仅因为那是故人,还因为……曾经史弥远和杨楚琇可是要逼着自己和静纯成亲呢。 他们不会又来吧…… 不过,接下来的话倒是叫赵与莒安了心。 “素晓曾经同我讲,赵竑真正在意的人是宋静纯,我后面知晓她背叛我便没再信她的话,你曾与他们交好,你觉得这话有几成真?” 赵与莒本想直接开口说“不可能”,在他的心里,赵竑的目标是求而不得的缘子啊,静纯那丫头的单相思也是直白的很。 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自己曾经也满心满眼的都是缘子,可亦如的出现不也让自己动摇过嘛。 缘子失去踪迹后更是放开了自己,就连贺氏自己也半推半就的接受了…… 自己尚且不能抵挡女色的诱惑,又何况姬妾成群的赵竑呢。 那家伙难保不会因为缘子的突然消失而转念发现了静纯的好,然后动心了。 史弥远把赵与莒的神情尽收眼底,幽幽地开口:“看来,你也没有把握说这一定是假的。” “凭你我二人在这推测,岂不是闭门造车,我也许久不曾与他们往来,不了解实情。虽然表面上他们疏远了,但不排除这是赵竑保护宋静纯的一种方式。” 赵与莒越说越觉得可能性很高,因为自己也是把亦如送了出去啊。 “我的人去查太过扎眼,这件事你来办怎么样?” 史弥远觉得可以双管齐下,反正又不用自己的人手。 赵与莒才不管史弥远到底是什么心思,他对这件事还真的有点好奇了,一口应承下来。 “没问题。既然丞相的事情有了解决办法,那不如我们来聊聊云贞道长的事。” 史弥远也来了精神头,三角眼中的精光外泄,云贞道长能有什么事?赵与莒想聊的还不是宋金到底会不会开战的事。 临安这边还在讨论是抗争还是妥协的时候,汴梁还在高枕无忧。 知情者没人认为认为宋国能有这个骨气。 那陈州的不知情者呢? 这注定是个无眠的夜。 完颜琮和漓月刚刚从不知情者变成了知情者。 是谁给他们传递的消息呢? “回信给完颜瑰,以后别让他犯险给咱们传消息了,别让你皇兄怀疑他、戒备他,他能保护好自己不叫我们担心才是最紧要的。” 漓月看完信就急急忙忙的烧掉,然后准备笔墨,催促着完颜琮写回信。 完颜琮拿着笔的手在颤抖,他想说太过分了,但是又觉得任何话语说出来都很无力,尤其是在漓月面前,尽管是不知情的漓月,他仍觉得羞愧,自己的王兄、自己的朝廷竟然是这样的…… 尽管他早就知道这不是一群多么明智的人,但没想到还如此厚颜无耻,更令人感到嘲讽的是,这算不算是自己间接成为了帮凶。 漓月自然也看到了信件里的内容,她还穿着中衣,两人本来已经躺了下来,是被宝嘉急切的声音唤醒的。 那自然是有顶要紧的事。 完颜瑰的信件中写明了云贞道长被捕的始末,还有他们派人去宋讨要碧葭的事情,完颜琮看了之后是震怒和羞愧,没想到漓月竟然还想着自己的胞弟安危。 “你先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们现在也改变不了什么,你先回信才是。”漓月又催促了一遍,完颜琮才开始落笔。 送信的仆役是从小路快马过来的,他不能进城,信件却可以,他知道郓王可能会给瀛王回信,便在城外等待。 完颜琮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写了几句话,如果信件被人劫去,不能叫人看出来不妥,到了完颜瑰手中……咳,凭他那个底蕴,还得叫他看懂。 漓月终于将信件用火泥封好交到了宝嘉手上,这才稍稍安心。 一回身就撞进了一个温热的胸膛,然后不带自己反应过来,连后脑勺带后背,全都被紧紧地按住了。 如果不是知道这是自家的夫君在求安慰呢,她真想给他来个擒拿,这个姿势真的太令人窒息了,喘气费劲啊! “好了吗?”闷闷的声音传来。 完颜琮又紧了紧手臂才放开漓月,然后拉着她往床上躺去。 “我就是在你面前有点无地自容……” 完颜琮顺手熄了蜡,漓月只好借着月色去看他的表情,没想到却被他躲了去。 漓月没吱声,知道他一定还有下文。 “我们都明明知道云贞道长不可能有此作为,而且她还帮助了鹿邑、亳州等地治疗瘟症,汴梁的人竟然还能这么明目张胆的编造谣言,甚至闹去了宋国。难道人家会不知道这就是讨要碧葭的手段吗?如此拙劣、如此恶心!” 漓月有些明白完颜琮的心情了,她开口道:“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安慰你,都不可能和你感同身受,这件事你皇兄决断的确实不够地道,但是已经发生了,我们只能祈求他的法子奏效,能够成功换回碧葭,他能说话算话放了云贞道长。” “云贞道长遭此难就是因为遇到了我们,如果她不帮这个忙,也许还不会有这么回事,这不是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嘛!” 漓月知道自己的夫君进入了死胡同,“你这又是要开始怪罪自己了?要这么说,我也有罪啊……” 察觉到完颜琮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漓月也摆正了身体道:“如果不是我非要看桃妹的笔记,就不会发现什么碧葭,如果没有把碧葭捅到汴梁的事,就也不会有后续了……” 听着漓月往自己身上揽罪过,完颜琮赶紧打断,“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们找到碧葭的功效告诉他们,是为了让他们用自己的本事去获得碧葭,不是让他们用卑劣的手段……” 完颜琮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似乎明白了漓月想表达的意思。 漓月的笑音传来,“对啊,我们本意可不是如此。我们的缘起是善因,恶果是他们自己种的,与你我何干?要像你说的,我还要怪上你家的祖宗,为什么要生出你们呢!” 完颜琮这回彻底侧过身来,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摆弄着漓月的秀发,“你就一点不介意?” “我当然介意,只是没有办法而已。与其痛恨、懊恼、自责,倒不如我们想想如果碧葭真的能被要回来,我们应该如今运用它们。” 完颜琮开始给漓月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对药方的一些想法,没想到这回漓月的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和刚刚劝自己时的神态判若两人。 完颜琮看着一旁漓月的睡颜,两人聊着,不知不觉也到了丑时三刻,他本该困倦的,却难以入眠,心里企盼着,宋国可不要一时赌气就开战啊! 赵与莒“正式”回到临安后的第十日,官家下定决心,让宗祯派人去几座山上寻碧葭,因赵与莒之前也成功摘取过碧葭,且上次梧州的差事做的也十分漂亮,便让他协助办这件事。 朝堂上有些人是错愕的,没想到面对金国的大言不惭,官家真的能忍住怒气,还说什么互帮互助的话。 杨祖春心中也有些难安,他可以凭借一腔孤勇去作战,生死勿论,但是,整个战局真的不一定能在自己掌握之中。 不过现在这样,他倒是觉得未必时间坏事。 以金国这次的做法来看,他们对宋始终存着挑衅的意味,甚至想看看宋国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不知道是蒙古那边最近没有给他们找麻烦让他们得了空闲,还是那个所谓的“宝玺”让他们的心思又开始飘忽起来了,总之,杨祖春觉得,宋金和平了十几年的局面似乎要被打破了。 这场仗必不可免,但什么时候打、什么地方打、主动权在谁,可就太有讲究了。 此番宋对他们的妥协,不仅缓解了宋现在的一些窘境,还能降低他们的防备。而他要做的,就是趁这个时候,未雨绸缪一番。 看着有人下了朝后唉声叹气,他就能对民声和士兵们的心情窥知一二,只要能一直憋着这口气,他觉得真正开战那日,肯定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