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望着高高的石壁,看清了上面的字,整个人呆愣原地。 少顷,胖子几乎本能地将手中水挥洒出去,随后快速后退。 胖子大手颤动地放在胸口,企图抚平剧烈跳动的心脏,却是徒劳。他惊恐地朝四周看去,看那些喝了不止三口水的人,看看他们有何异样。 也许是感受到胖子的注视,那些人同时停下了手上喝水动作,呆滞站在原地。 黄山咽了口唾沫,忐忑道:“小莫,阿亮,你们……” “呜呜呜——” 第一声呜咽响起,而后响彻不绝。 前一秒还正常发呆的众人,全都哭泣起来,好似想起了什么伤心欲绝之事,痛哭不止。 有的跌坐在地,掩面哭泣;有的抱着那棵粗壮的松树,嚎啕大哭;有的发疯一般乱跑,泪雨滂沱。 所哭诉的事也各有不同。 “娘啊,贵儿对不住您。没能出人头地,更没能给您老送终,对不住啊呜呜呜。” “天杀的,为什么老子这么努力干活,拼了命地干活,却始终比不过别人的一次机遇,为什么啊呜呜。” “老婆,抱歉,这次中秋节又不能陪着你和孩子了,东家要我们跑一趟远货。可是……可是俺真的好想陪你们一次啊,呜呜呜。” 黄山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只觉得众人的哭诉模样有些可怖。 因为这些人,不管怎么哭喊,眼里却流不出一滴眼泪,真似假的一样。 好生怪异,怪异的可怕。 黄山想跑,可脚不听使唤,就连脑海也一直不停回荡着一道声音。 “留下来,听他们哭完。” 胖子从心,静静听去,这些都是自己商队里的下属从人,此刻说的事,或多或少都与他有关,甚至不乏一些怒骂抱怨的。 自认交际有度,与人交善的黄山面色一滞,心里升起一问:难道我人缘这么不好吗? ———— 道人这次总算不阻止剑客喝水了,只不过往水里加了点料。 陆离蹲下身子,往地上捻了几把碎土倒进了水袋,递给剑客。 “呃,道长,你这样我咋喝啊?” “直接喝,黄土乃生命之源,放心没毒。” “…………” 李楚喉结滚动,干咽一下,实在忍不住了,将道人手中水袋接过,咕嘟咕嘟几下喝完。 也是奇怪,这加了沙土的水,不仅不难喝,反而有股甘甜味道,而且解渴的很。 剑客先前喉干舌燥的,只是喝了几口,便完全恢复了。 “道长,这……” 李楚眉毛一挑,好奇的紧,正欲询问,却见道人把手一指。 “里面还有吧,过去给那位也喝一口。” 李楚视线移去,微微压低目光,这才发现那一堆马车骡车中,一位中年汉子躺在正中。 急忙跑过去细看,那人嘴唇干瘪,皮肤干燥,看样子就像脱水多时了。 剑客迅速掰开水壶塞子,将剩下的水全都灌入汉子口中。 “咳咳。” 汉子得水,没一会便悠悠转醒,看着眼前的少年,喃喃道:“我这是……” “这位兄台,你晕了,见你状态不对,李某给你喂了点水。” “原来如此,多谢。” 袁宏缓缓行礼,抬头却发现少年的目光并不在自己身上,反而四处游离。 李楚转头四顾,片刻后摇头道:“唉,这道人又闷声不见了。” 话说陆离那边,早在李楚喂水时挪动脚步,到了那苦泉附近。 站在一处坡地上,居高临下。 看见了原地发愣的富商黄山,看见了嚎啕大哭却哭不出泪的众人,看见了那半金半绿的泉水。 此般种种,皆在道人眼中。 “小离子,他们这是发疯了?” “唉,世人多苦难,唯有己可度。” 说话间,道人一步踏出,带着山鸡来到下面。 黄山还愣愣呆在原地,耳边的抱怨逐渐变成了谩骂指责,说他不近人情,说他高傲自大。 商人最重人际关系,此刻被人如此冷嘲热讽,难免心神失落,开始自我怀疑。 这时,一双大手搭在肩膀,将胖子惊醒,回头看去,竟是那名跟在李楚身边的道人。 不,也许是李楚跟着他。 “道长,我……” “好了,足下不必多言,在下知晓,先去歇息一会吧。” 道人的手按在胖子心口,柔柔一推,黄山像片羽毛般飘飘然后退。期间心绪也如这后退的身体,渐渐放空,瞬间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陆离看着眼前这些哭声连天的苦命人,摇摇头,嘴里吐出一气。 吹气化作飞烟,渐渐包住这些哭嚎者,尔后烟雾散去,众人皆安眠,再没了噪音。 做完这些,道人施施然走到松树前面,躬身一拜。 “足下与这汪清泉伴生,常年共处,想必知道这泉水的来历吧,还请指教。” 黄山坐在地上,默默看着,瞅见道人与一株松树说话,还在纳闷——这道人,疯了不成? 下一刻,树木的脸上浮现一张老人脸,也长出来花白的胡须。 黄山惊愕,嘴巴张大却说不出半句话。 陆离没有管他,再说道:“还请指点。” 那张老人脸庞翁动,一道古朴的声音响起:“唔,仙人容禀,此泉名苦泉,凡靠近其十里者,皆会口干舌燥,难耐之下便会饮之。饮之过三,却又会造成麻烦。” “敢问怎个麻烦?” “此泉生于公山,按八卦排位则是处坎水位,亥水者主肾,肾司七情六欲,饮泉过三,便会思及过往伤心事,从而情感爆发嚎啕大哭。” 道人若有所思,山鸡则是在肩膀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再者,‘苦’者,感‘苦’则‘哭’。所谓哭,却又是欲哭无泪。这喝下的水化作泪水,徘徊于眼间但无法落下,便是给予饮水过三者的惩戒。” “原来如此,竟有这般奇妙术法。” 陆离悠悠点头,暗叹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自己的见识还是少了。 “那,可有解法?” 道人再次请教。 松树也是有问必答的性子,从容道:“有的,此地西去二三里,有一草名唤催泪,将之伴与混杂了黄土的苦泉水一同服下,便可解此法。” 道人点头,没有行动,只淡淡道:“足下可听见了?” “啊听见了,听见了。” 后头看戏的黄山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朝那古树说的方向奔去。 “多谢足下告知解法,如此有趣的妙事妙法,却也不多见。” “哈哈哈,仙人客气啦。” 松树颤动几下,抖掉不少叶子,那张老人脸皮也缩回树干内,重新变回一棵普通的松树。 与之前并无不同,只是高大了点,只是古老了点。 道人再次对古树深深一躬,想了想,点了点肩膀上的山鸡。 “咳咳,二爷。” “知道了知道了,装逼事你来,苦命活老子干。” 山鸡立刻会意,尾巴处青绿色尾羽竖起,一股万物生气沿着那修长艳丽的羽毛朝古树传递。 过了会,商人回来了,山鸡也停下了施法。 黄山照着古树所说,将那伴着黄土的泉水掺杂碎叶一并喂与众人。 也确实与古树所说不差,众人很快一一醒来,就是摸着脑门不停嘀咕,都忘记了先前的事。 李楚和袁宏也赶了过来,两伙人会面,又匆匆地往队伍行囊那边跑。 简单拾掇了一下,也就急忙下山了,这一刻再不敢多待。 下山后,那村落的村民们见这行人灰头土脸的样子,也知晓发生了何事,嬉笑不断。 陆离走上前,对着一位老者问道:“老丈何故发笑?” “哈哈,老朽看诸位这般模样,想来是被山上的苦泉害惨咯。” “村里既知山上有怪泉,何不填土掩埋?” “天生万物,各有其用。再说,我们村里也需要这口泉咧。” 这下道人迷茫了,需要?这泉要来何用? “近来年年征税,又赶上青州灾荒,我们过的可不是苦日子嘛。正巧有这泉,还能让村里人哭一哭,发泄情绪,不至于麻木成仁。” 老者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无奈,肺腑之言,却使得道人心惊。 一行两伙人中午在村里借宿,倒也应付了吃食问题。 剑客吃饱喝足,心里再次浮现早前想问的一件事。 “道长,你怎么知道那水要拌着黄土喝才有效啊?” 道人闭目,嘴上说道:“五行之中,土克水。” “哦~厉害啊道长。” 陆离缓缓睁眼,他也在思考一件事,只是这件事,一个人不好想,得找个人一起想。 念及此,道人起身,朝并夕夕商会那边走去。 来到那里,黄山正捧着一卷书看着,只是心思繁杂,怎么也看不下去。 见道人到来,当即起身恭迎:“仙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黄会长不必如此,陆某担不起,还是叫道长吧。” “道长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不愧是精明的商人,懂得随机应变。 陆离看着脸上叠笑的道士,摇头道:“黄会长是个聪明人,可会长摸得透对手的心思,摸得透客人的心思,摸得透在下的心思,却为何独独摸不透手下的心思呢?” 黄山一怔,半晌没说出话来。 “有时候也要体贴下属,下面的人际也是很重要的。他们只是小人物,已经很苦了,何必让他们再苦呢。阁下觉得呢?” 这位精于算计的商贾,眼里涌动着莫名地思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终是轻松一笑。 “我懂了,多谢道长教诲。” 言毕,胖子走出自己的帐篷,来到外边召集了同队人,用着往日严肃的语气说道:“大家伙,今儿个干完这一趟,下次的货咱就不赶了。中秋佳节,诸位想回家的回家,我老黄给盘缠;不想回去的,如不嫌弃,就来我府上领几盒月饼吃也成。” 一语出,惊众人。 一时间,一帮人寥寥无声。 许久,终于有人开口试探:“黄会长,真,真的吗?” “我老黄拿性命担保,千真万确。” “哇哈哈,谢谢会长。” “谢谢东家,谢谢东家。” “东家,俺不嫌弃你,留下俺吃个月饼就成。” 众人回神,大喜过望,有的相拥一起,有的大声宣泄,还有的拿黄山调笑。 黄山看着一张张真挚的笑脸,不由愣神。 他从没想过,底下的人这么容易满足,头一次,这位精明的商人也跟着笑起,发自真心。 躲在树后的陆离,心里艳羡:看来这一年中秋节,又能多几家团圆饭。 道人仰头看天,云卷云舒,风起风息,自有用意。 是啊,生活已经这么苦了,该得自己学会苦中作乐,发泄一番才是。 不然这日子也是无趣。 “小离子,我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突来的声音打断思绪,道人失笑,是啊,差点忘了自己还有这个活宝陪着咧。 得感谢二爷,给自己枯燥苦闷的日子递来一丝欢乐。 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