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李虹睡醒,咳嗽也好了一点,起码频率不那么高了。拄着一根竹杖,颤巍巍地走出来。 “道长,我们走吧。” “嗯。” 陆离点点头,将二大爷和草泥马安置在小院,随后跟在他身后。那位青娘没有一起跟来,应该是在家里忙家务。 去往作坊的路上,有好几次李虹跌倒在土路上,陆离想伸手扶起他,但都被婉拒。每次他都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看着他倔强不服输的样子,陆离心有所感。也不好再去帮他什么,恐伤其自尊。 或许这种不服输的心气,才是这个中年男人的魅力所在。 一路行至作坊处,李虹没有管门口的封条,直接推门走进去,陆离紧随其后。 这作坊很大,陆离目光一扫,粗粗一估,大约可以容纳近百八十个人同时工作,而且车盘、印坯模以及各类刀具一应俱全。只这一眼,便能看出当年这作坊的繁华。 李虹不理身后观赏的陆离,径直绕过这些桌子椅子还有工具架子,走到后头。 后头是个大院子,午后的阳光被一滴不剩地全部吸收进来,晒得人心热。 地面上有一堆已经做好的泥坯正在充分吸收阳光,看它们的泥土干湿程度,应该快成了。 没想到,已经做到晒坯的步骤了。 陆离心里嘀咕一句,接着便看见那李虹拄着拐杖,顶着烈日一一查看着这些泥坯,动作很轻,甚至都不敢碰它们一下,生怕毁坏了这自家孩子。 这春日艳阳的,李虹又体弱多病,不多时咳嗽便开始加剧。 陆离抬头瞄了一眼天上,今日的太阳,是有些烈了。 手中掐了一个法诀,在背后挥手指天。一道清风拂过,沁人心脾。 正在查看泥坯状态的李虹蓦地抬头,纳闷道:“刚刚还热乎的天气,怎么突然这么凉快了?” 忽的想到什么,转身看了眼陆离。 道人也只是微笑着看他,并无异样。 “怪哉……” 小声嘀咕一句,又埋头干活了。 过了一会儿,终于把头抬起来,脸上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终于可以修坯了!” 说着,手上拿起一个泥坯,跑进屋内,又轻轻放下,如此循环往复,来回跑动。整个过程小心翼翼,似在呵护宝贝一般。 可地上足足有着一百个泥坯,一个病人又怎么搬得完? 陆离想了想,走进院内,想帮忙。 就在手刚触及一个泥坯时,一道震喝声在耳畔炸开。 “道长!” 陆离惊了下,回头看去,对上李虹那清澈且真诚的眼神,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轻一点。” “……好。” 接下来,陆离轻拿轻放,在他的帮助下,很快就完成这项“巨大”工程。 搬运完后,李虹放下竹杖,找了个凳子坐下,开始了另外一项活计。 只见他慢悠悠从一百个泥坯中取出一个较好的,拿着一把小刀在那里刮刮蹭蹭。看起来很随意,但从其专心致志的神态中,可见是个细致活。 大概用了一刻钟,一个粗瓷坯就算修理好了。 伸了下懒腰,这时的李虹全然不似早上在屋子里的那副死人样子。此刻的他充满活力,生机勃勃。 忽的,他转头看向陆离,“道长,要试试吗?” “我?” 陆离略微懵逼地用手指自己。 “嗯,道长来的不巧,这批瓷器前面几项流程都被我走完了。咳咳,如若道长感兴趣,不妨亲自上手一试,反正我做的泥坯还多着。” 陆离想了想,欣然接受。 接下来,陆离也拿起一个泥坯和刻刀,学着李虹的样子雕雕刻刻。只是修理的不怎么好看罢了。 期间两人也有闲聊—— “李待诏很有福气呢,夫人很漂亮。” “咳咳,还好吧,青娘是城里姑娘,我还怕委屈人家了。” 语气虽然谦虚,但李虹脸上的幸福做不得假。 陆离观察着李虹的微表情,确认其没有说谎,又问道: “李待诏,在下听说镇里中了诅咒,这里的瓷户都无法炼制出瓷器,可是真事?” 李虹持刻刀的手一顿,不过一瞬间又恢复刚刚的专心状态。 “嗯,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就是自那以后,镇上的匠人们再也练不出瓷器,纷纷搬迁别地,不然就是另改行当。坚持到现在的,咳咳,也只有我了。” “那,你这二十年有练出过瓷器吗?” “……没有。” “既如此,还坚持?” 这时,李虹放下了手中刻刀,端起泥坯默默欣赏,片刻后又说道:“道长你知道吗?景德镇有四大名瓷,青花、玲珑、粉彩、颜色釉。它们都是匠人们的杰作,也是高超技艺的体现。” “咳咳,我家便是专制青花瓷的。可惜,二十年前那件事后,叔叔们都抛弃了自家手艺,我现在能做且只能做的,唯有这青花瓷了。” “我……不想让它失传!” 李虹眸子抬起,直视着陆离。 “道长,你说,什么东西能流传亘古,比时间更久?” 陆离也停下了刻刀的手,认真思考,最后试探着说道:“功名?” 却见李虹摇了摇头,说道:“是工艺,是独一无二的工艺。” “千年后,我们的故事化作一抔黄土,还有谁能记得我们?可工艺不同,它能随着时间流传千年。试想一下,千年后若景德镇不再,可尚有一瓶青花瓷存世,就会有人记得有这么个制瓷的地方,它叫景德镇!” “千年后,我们的子孙后代会指着那瓶青花瓷说‘看,那是景德镇的名瓷’。那才是真正的流芳百世啊!” 李虹说的很激动,脸色酡红,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大了起来。他想把陆离带进一片世界,一片纯粹的,只有工艺传世的世界。 事实是,他做到了。 陆离确实被那片他心中的世界吸引了,若是后世子孙真的能保护好这门工艺,那才是真正的盛世啊。 再抱着这般想法看向手中的泥坯。 明明一羽轻,却有千山重。 不知怎的,陆离想起了前世华夏的中医,心里忽的有些落寞。 “咳咳咳——” 李虹又咳嗽起来,这次更加严重,咳出了血。 陆离上前为其轻拍后背,刚把手放上去想为其梳理经脉,却是瞳孔瞪大,怔怔地看着他。 李虹回头看见陆离一脸懵的神态,笑道:“道长不必这么惊讶,没事的,我自己的状态,咳咳咳,我知道。活不了几年了。” 陆离悻悻地收回手,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他。 之后,李虹又修了几个粗坯,方才拄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着。 “道长,走吧。” 还回头招呼了一声陆离。 陆离点点头,脸上已不复刚刚的懵逼,只有好奇。 回去后,青娘已为两人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两人包括二大爷都吃的津津有味。 李虹吃完后,就回房睡觉了。 而陆离却是怎么也睡不着,望着今夜的明月,心有忧愁。 “小离子,怎么了,有烦心事?” 吃饱的二大爷晃着鸡屁股,一颠一颠地跑来。 陆离没回应他,只是木然地看着天上明月。 “二爷,要不要出去走走?” “好啊。” 山鸡翅膀一挥,也许是看出了陆离心情不怎么好,也是乐意相陪。 于是,一人一鸡,借着月华,漫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