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是去电视柜顶上的楼板缝儿里拿大蒜干海椒：“喊你小声点小声点你硬是听不到！跟你说小声点让德芳睡哈儿你恁吵人家啷个睡嘛？还开个餐馆，两个都是甩手掌柜屋里碗都不洗一个的人去开餐馆，你莫把人吓到了！那衣服裤子你以为恁好卖呢？岩上田炳文的姑娘在石岩开服装店不是开倒啦？说起来恁简单！你以为你运气好生意好就一哈人的生意都好啊？要是那块料才能成那块材欸！” 回灶房来看雪梅正皱着眉头炒泡椒血旺，忍不住炸道：“来嘛，来尝试哈儿嘛，还要喊去开餐馆，看大厨师今晚上弄出个啷个来嘛！” 雪梅哼笑两声：“我不信闹得死人。” 潘运站边上给她端盘子，赶紧打断：“大过年哪个兴说死那些哟。” 时间已经过了五点，新岩寺这时逐渐安静下来，老张拿扫把将前后的纸钱灰炮竹灰一并扫拢来倒入下面竹林的垃圾堆里，回来洗手，把香客送来的红布按字条里登记的一一盖到菩萨头上，上香，念经，一切完毕出来，锁了门，慢慢往下面去。他已经在心里许过愿了，无非是几个孩子们，忠旭顺遂，忠承成才，忠信平安，忠传健康，及下一辈快快乐乐的成长，多读点书，考个好大学。 至于老两口，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过了。他今年又老了一点，头发白了一点，皱纹多了一点，眼睛又花了一点，耳朵也失灵了一点。还好，还不碍事，只要没有大毛病就好，只要不像黎书慧那样隔三差五喊这里疼那里痛就好。 下去时看到王正书在他家边上的菜地里拔萝卜，黑娃抱着妹妹，带着王莉的一双儿女在边上玩耍。今年他家也是热闹得很，老远就感受到了喜庆，黎祥琴在屋后面的水田里一面洗涮一面大声同屋里子女说话，小桂像在边上杀鱼，王莉在她边上帮忙，王静在灶房门出来的竹林边大石包下面劈柴。一家人难得不是吵闹而是欢声笑语，唯一遗憾的是王莉的男人还没有回来，不知道这一家子究竟何时才能真正团圆。 边上同样冒着炊烟的一半房子被石包遮住的李官福家就稍稍显得冷清了，他屋里始终是三个人，且即使过年老子依然不跟儿子儿媳同桌而坐同锅而食，这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老东西。老张在心里叹气，李贵的新房子好像建了有一半了，原本打算先看时局的儿子因为跟老子吵了一架立即在那块地里盖起房子来，看那势头，恐怕明年四五个月就能搬进去了。 个个儿想往城里走，他倒在山里盖起房子来，跟自己老子硬气，在外腰杆挺不直，到屋里来倒浑身是劲有志气得很。 他一路想来，走到潘家后面竹林正碰到上去的潘宁跟刘强，正是叫他吃饭来了，他道：“恁早就吃饭了？恁快就饭都好了？” “快好了吧，就等你和二婆婆。”潘宁将一条丢弃的窗帘带子捡在手里绕来绕去打刘强脑袋，等老张走下来才跟在他身后，仍继续同刘强争执之前打牌的事情。 老张问两人：“去喊你二婆婆没有？去牵她，不然天黑了她看不到路。” 潘宁回答：“潘宏跟信好已经去喊了，他们负责喊二婆婆我们负责喊你。” 刘强扁着嘴学她说话：“他们负责喊二婆婆我们负责喊你。” “你个哈搓搓……”两个人又追打起来。 老张独自往下走：“不兴看着路走天黑了看不到路摔了哈。” 喷香四溢的味道早顺着快活的欢笑声传到老张的感官里了，下了大路转过坝子去，灯火通明的坝子里信好潘宏赵盈带着潘宜，和潘达刘达潘迅正拿着冲天炮小米花儿追逐的不亦乐乎，潘运在那边房头放鞭炮，大人孩子的欢乐声说话声全淹没在了爆竹里。潘老头儿在门口烧纸，先同老张打了招呼，大声喊潘宁和刘强：“快点来磕头，快点，他们那几个都磕完了的，快点来，来磕了洗手吃饭了，不磕头没有红包拿哈！” “你看你不拿红包做不做得了数。”老张背着手进门去，桌上美味佳肴摆满了，德芳睡觉刚起来正站在门口醒瞌睡，笑着招呼道：“二爸。” “欸，你辛苦了。” 以为他指做饭的事，她笑着指指屋里：“辛苦她们。” 雪梅婆媳和忠传母女在灶房里嗑瓜子聊天，黎书慧换了件前年忠旭买来才穿过一两回的暗红色袄子，头上帽子也换了，换成了前不久忠传才给她买的酒红色毛线帽子，她真是！ 卢定芳正算着正月里哪些亲戚要来，一看老张进来，赶紧催道：“就等你了！快快快吃饭吃饭，等哈儿桌上饭菜都冷了，这个天本来就冷得快，快点快点，喊吃饭。” 真正过年了。 王二屋里也是今天过年，朱慧芬的菜，鸡鸭鱼肉时令蔬菜干货腌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都是小川和王二爱吃的，四方十碗，筷子规规矩矩摆在碗上，每个碗边一个酒杯，杯里少许白酒。房圈屋里的电视响着，里头大声播放着陈佩斯和朱时茂从前的小品节目。 不过今年小川没回来，就老两口在家，这个年过的没意思透了，王二还在屋里看电视，过一会儿拎着灰蒌子出来看一眼，喊灶门前熄火的朱慧芬：“还要坐到哪阵儿？吃饭不？” 朱慧芬笑着站起来回答：“你那里弄好了？我就等你那里弄好。” “等我！吃饭你都等我！等我来喂你嘴里，我给你嚼烂吐你嘴里！”他板着脸喊完，裹一裹军大衣拎灰蒌往堂屋去，指那桌上的空碗骂：“老先人们就这样了吗？就光喝点酒吗？不添饭了吗？你都晓得吃饭吃饭要吃饭，老先人不晓得？他们就光吃菜喝酒？你屋里老先人是这样吗？” “我还说等哈儿呢。”朱慧芬小声道，慢慢摸碗盛饭出来，抿着笑给每个碗夹一筷子饭。 “倒恁多酒，醉死这些老先人好留在你屋里过年！”他围着桌子转来转去挑不是：“菜都冷了还请老先人吃饭，你不要把老先人气死了！” “……”早就只剩骨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