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老张家，山里的人一辈子都是这样过来的。从知道生病到死去，长的好几年，短的好几天。 比如李毛儿的羊癫疯，比如李顺江的食道癌和高血压。 河底下封大老头查出胃癌晚期还不到六十，自此整日的长吁短叹，在市里大医院间歇治疗了一两年，听说吃花蜘蛛炖骨头汤有用，又回来吃了三四年花蜘蛛，直到山里再看不到那类生物，突然一天早上平地摔了一跤，再没醒过来。这样，人们便越发相信了命道这件事，他不是胃癌死的，是谋害了那么多花蜘蛛才死的。 黎书慧摔断了腿也不例外，直到两天后忠信上来接信友兄妹看到才强烈要求将黎书慧背到镇里医院去救治。那时她摔断的右腿已经开始坏死，并大面积的肿胀。 医生很惊讶的问，你不疼吗？ 黎书慧回答，疼啊，摔断了腿哪有不疼的，就是你平常割猪草不注意割了手不是也疼唛……她至今仍没有意识到那被摔断的腿的严重性。 躺在屋里的两天，断腿的疼痛实在难忍时也会呻吟几声，这时候老张便会板着脸道：“听你叫起来吓人，那病还在河对岸就听到你在叫唤，离肠子还远得很，回回没事都给你叫出事来了。” ……老张总是这样，她一生病他就紧张激动得很，总担忧她病得多么多么严重，便一点声音也听不得。不止黎书慧，屋里所有人在床上叫唤呻吟他都要责骂两句“叫都叫出病来了。” 黎书慧这一去，信友兄妹也跟着回去了，忠信的机器忙不过来，罗明先照顾门市还要照顾信友兄妹也忙不过来，忠旭家里是一直离不开人的。这样，信好就成了去医院照顾黎书慧的唯一人选。忠传是万万不能走的，她一走，老张生活无人打理，家中那一群猪牛鸡鸭也无人看管。 幸好信好已经是个半大大人，事无巨细总堪比大人有模有样。且医院离忠旭那儿也近，一日三餐由忠旭送去，再有小赵盈时常过来陪着，黎书慧的病情稳定下来，信好的性格渐渐也不再那样浮躁。大约日日陪伴的缘故，婆孙俩的关系又开始亲密和谐起来，除了医生诊治和吊水，多数时间由信好推着医院的轮椅出去转转，多看看新鲜事，见见新鲜人，回来同病房里老头老太太摆摆龙门阵，信好带着赵盈在边上安静的看会儿电视，日子一天接着一天的这样过去，倒还真是突然觉得安逸起来。 黎书慧再回来已经是十几天以后了，绑着东西的腿还是不大好走路，但疼痛总算缓解了不少。出了院人便由忠信接到他那儿去了，忠旭本来已经收拾了屋子，黎书慧怕她一下照顾三个老人费力，坚决要求去了离得更远一些的忠信那里。 可忠信那儿也是待不长久的，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起床收拾东西催着信好回家去。信好更想走，在医院自在，在忠旭家也安逸，可在忠信家他就半天都待不住了。不料婆孙俩东西还没收拾完便被上来叫吃早饭的忠信严词了一通：“刚刚有点好人的样子你又开始！这么大的太阳你怎么回去？你这脚还能走那么远的路能爬那几根坡？你在想！” 年岁大了，又住了这回院，脾性突然小了许多，一辈子大势要强的黎书慧竟然有些害怕起自己的儿子来，她小声笑道：“啷个走不拢啊，有信好跟我一起的，早点回去早点放心，还有几天就是你老汉生日，恐怕那时候你大舅他们上来，还不晓得你老汉的水管修成没有，要是没有水干旱，田里到处裂缝，他又要满山满坡的跑不得休息。你大姐也忙，屋里还有那么多牲口，我回去不说多的，给她俩爷子煮个饭洗个衣裳还是能行的。” “还担心那些！你顾好你个人！过几天我送你回去，这阵儿忙我也没得时间，过几天送你。信好听话，就跟嘎婆一起在下面耍几天，没事带嘎婆到街道上转转，反正你今年也没作业，在舅舅这里耍几天，有哪样想吃的想要的跟舅舅说，过几天嘎公生我们一起回去。” 信好对忠信还是多少亲近的，只是有些犹豫。 黎书慧仍旧坚持：“我要回去，待在这里也没有啷个事情，你们忙你们的，我跟孩子先回去，你老汉生你再看，有时间你就上来，没时间就算了，又不是满十，不会有几个人来的。” 罗明先随她，走也不挽留，不走也不撵，全然不提黎书慧摔断腿那晚她在电话里与黎书慧忠传对信友脚伤事件的争执，在忠信和孩子们面前仍保有儿媳该有的本分，也保有儿媳对婆婆都有的隔阂。 忠信见实在劝不动，折了中选个主意：“这两天又不是赶场，你非要回去！要么让大姐来接，我开车把你们送到公社去，公社离得近点，这里转去一路上坡累人，公社转去是下坡，一路上住家人户也多些，渴了还能讨到水喝。” 吃了早饭，给王二打了电话，时间约好第二天，最好让忠传今晚就下来，明天一早太阳没出来前动身，转去也凉快。 可他一时忘记了忠传与罗明先的情仇往事，忠传背着陈谷来街上卖了再过来家里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那会儿他早开着机器出门给人收包谷去。 一楼门市，罗明先正里里外外忙着卖猪草机，倒是帮着收钱的罗清赋先认出她，笑着迎出来，依着女婿招呼道：“大姐来了啊？吃饭了没有？亲家跟几个孩子在楼上呢，你要么先上楼去？这里人多嘈杂，没个板凳也没口水喝，上去坐吧，让信欢给你倒茶喝。” 听到声音的罗明先转过视线来，光看了一眼，很快又视若无睹的转开了，忠传便回应了罗父几句，出了门市，往后面楼道去了。 黎书慧和忠传母子又很快下来了，后面跟着一蹦一跳的信友，忠传支信好进去跟罗明先打招呼，母女两人只在门口跟罗父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