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野山下。 有一座残破不堪的古庙屹立。 古庙之外,有一年轻男子坐在巨石上抬头望天。 还有一身着锦衣的绝美女子默默伫立,轻抚断壁上的蚀骨雀浮雕。 突然,那女子开口轻叹一声。 “已经三天了。” 闻言,年轻男子点头,笑道: “我习惯了,他一直是这样。” 女子闻声,沉默不语。 她面色怅然,继续轻抚浮雕。 这是赵扶摇祭神的第三天。三天前,他们三人抵达这里。 从那个时候开始,赵扶摇一进这座神庙就再也没出来过。 随他一同前来的人,分别是王长生,还有苏卿。 王长生确实是习惯了。 从他认识赵扶摇的时候开始,赵扶摇就对庙中神明有特别的信仰。 这么多年了,哪怕现在已经物是人非,很多事都和过去截然不同。 赵扶摇仍然一直坚持。 对此,王长生很理解。 至于苏卿。 别看她和赵扶摇认识的时间不是很长,好像只是初识不久。 可对于她和赵扶摇来说,他们之间的某些东西真是极度特殊。 认识赵扶摇以后,对于自己的那些变化,苏卿也时常会感到迷茫。 有时候,她自己都分不清她自己到底该是谁。 她觉得她自己还是苏卿。 因为她的确是正在用这个身份活着,拥有着一段真实的人生。 但她也觉得她就是甘草。 她和赵扶摇,交集不多。 年幼时见过一次。 少女时见过一次。 如今再重逢…… 她和他,本该只是朋友。 可就是因为那一个又一个梦,她开始情不自禁地沉沦。 那些梦在引动她的本能,一次又一次地改变着她的心。 她知道自己变了。 她也知道这种变化是危险的,可能会让她失去理智,甚至是生命。 可她一点都不讨厌这种变化。她还觉得,她活着就是在等这变化。 “我是谁,真的很重要吗?” 看尽了一面墙的蚀骨雀浮雕。 苏卿闭上眼睛。 她在心中幽幽一叹。 其实她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早在当初,在东皇雪想出手教训赵扶摇时。 那个时候,她心里就有答案。 答案是……仅于她自己而言,问题的答案就是不重要。 一点都不重要。 即使她和甘草毫无关系,她也会不受控制地喜欢上他。 她依稀记得…… 当年,在墨林小城布摊前冲她微笑的孩子,他的笑容纯净至极。 还有修罗小镇,再见之时,他给她的安全感同样是独一无二的。 更何况她拥有甘草的记忆。 她知道那段过往,亦将甘草和赵扶摇之间的一切视为一份宝物。 但——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赵扶摇而言应该是无比重要的。 苏卿知道,这个人怕是一辈子都无法接受自己。 因为,在他眼中,自己和他心里的那个她始终是两个人。 朋友、挚友、道友…… 自己能以任何亲密的关系出现在他身边,偏偏就不能是那个关系。 “呵……” 想到这里,苏卿苦涩一笑。 缓缓睁眼,万千心念尽消。 再看到墙上的蚀骨雀浮雕,苏卿心里就剩下两个念头。 第一个念头是,她希望她可以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第二个念头是,她希望他能活得快乐一些,不再那么苦。 呼—— 风卷霜尘。 亦卷起漫天的飞雪。 神庙之中。 黑暗深处,赵扶摇虔诚地跪在神像前,沉浸在冥想状态之中。 微弱的烛光在随风摇曳,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会熄灭。 呼—— 霜尘扑面而来。 那些风,它们透过残垣断壁,最终也钻进黑暗深处。 赵扶摇的神情有些木讷。 这一次祭拜,他没像以往那样对着神像自说自话,也没直接离开。 他一反常态,居然开始冥想。 他之所以这样,就是因为他实在是太想得到一个答案了。 不能再梦到母亲…… 苏卿的出现…… 这些年发生的事,就像是一块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前所未有的迷茫将他困惑,似乎是要促使他走向毁灭。 他想知道,到底要怎样做才能终结这满是痛苦的一生。 他想着、念着…… 可无论他怎么想,他都无法忘却内心的痛苦。 他像是个被绑在木架上的人,注定要承受木架下烈火的灼烧,注定痛苦。 突然,他想到最近发生的事。 “野种!” 宋雨玄的脸在他脑海中浮现。 刹那之间,他心境深处那轮红莲血阳光芒万丈,驱散所有黑暗。 在他的心境里,苍凉山周围有数之不尽的红莲绽放。 这些红莲在不断衍生,起初只是出现在地上。 后来,半空,乃至是整片天穹…… 当赵扶摇的整个心境都被红莲占据,他终于回想起另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是痛苦,是怒意,亦是纯粹的杀意。 “生命的本质就是掠夺。” 他想起了自己在修行之初曾说过的话。 在宋雨玄这种人的眼中,他是崖人,他不配得到任何尊严,不配活着。 但他无所谓,因为他还想要争,想要通过杀戮告诉世人,嘲讽过他的人都死了。 但……当他知晓甘草生命垂危的时候,他只能拼命杀戮。 后来甘草还是与他分离。 她的离开,带走了他的魂,带走了他所有斗志。 他心里也清楚,自己会这样就是因为自己觉得人生已经没有了意义。 可—— 他真的应该停在这里吗? 他就该被终日都被黑暗和迷茫折磨吗? 想起宋雨玄的轻蔑之言,想起一路走来那些生灵看自己的目光。 “不。” 赵扶摇的心念瞬息万变。 或重燃雄心壮志…… 或突然坠入邪途…… 在这个过程中,正与邪的界限自他的心里缓缓消融。 他在找寻一个理由,一个能支持着他继续走下去的理由。 这是一个探寻的过程。 这个过程,注定痛苦。 呼—— 寒风呼啸,彻骨森凉。 当这阵风带起一阵逆雪,冲天而起直达天穹的最深处。 九十九重天,雀族族地。 “大姐,我求你。” “照顾一下小十四,好不好?” “我母阿柔——” “她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达。” “你也听到了,那些人,他们骂小十四是野种!” “他们都该死!” …… 北璃连连发声。 她的声音很是凄厉,很悲伤。 话说到最后,她声已如泣血。 此刻,她仍被幽禁。 她被困顿在一座冰之囚笼中,被寒冰锁链束缚手脚,已失去自由。 但现如今的她,已经不会在意自己是否还拥有自由。 她的心,空了。 将那颗心重新填满的,是那道跪在残破神像前的萧索身影。 在这个囚禁她的地方,有且只有她和阴绣薇两个人。 十三雀族的起源始祖,皆是至高母神阿柔神力所生。 凭借本源联系,北璃唤来这位她在平日里最为敬爱的大姐。 她发出了此生从未发出的恳求。 这样做事,只是为了让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能多拥有一点温暖。 哪怕只是一点点温暖也好…… “你就该继续反省。” 在默默留下这样一句话以后,阴绣薇离开了。 望着那道背影,北璃没有继续发声,而是愣在原地。 立身在幽禁之地以外。 “呼……呼……” 阴绣薇突然感到无比安静,静地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她自己清楚,刚刚那句话,是在劝北璃,也是在劝她自己。 为赵扶摇,她已经出格一次了。 但那一次,阿柔并没有对她采取任何惩罚措施。 如今,北璃这个妹妹竟然破天荒地第一次求她。 要说她心无波澜,那不可能。 其实她也一直在关注赵扶摇。 从本质本源的角度讲,赵扶摇应该算是她这一脉的人。 他拥有着和大蚀骨雀一族一模一样的天赋能力,吞噬。 但赵扶摇的吞噬又和她的不同。 她是神,是拥有神性的生灵。 于她而言,吞噬只是一种能力。 吞噬,只是她这样的神明为了达到目的而使用的手段。 她早已习惯使用这种能力的感觉。 可自从关注赵扶摇以后,她就发现,赵扶摇会将她带入到一种全新的视界中。 在这个视界里,她再也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雀族始祖,她很弱小。 过去无往不利的吞噬能力,也成了一种每个生灵都具有的能力。 她不再特殊,不再强横…… 但她却又可以通过这个视角看到那些更本质的东西。 看到了,自然也就悟到了。 渐渐地,她似乎能理解,人族这种弱小的生灵为什么能独立于兽族之外。 因为人族这种生灵的身上,有一种其他生灵都不曾有过的东西。 它是一种情绪,它是人性。 它促使人族以另一种方式进化变强,走上强者之路。 “罢了。” 一念起,一念平。 阴绣薇轻声一叹。 伸手,拨云散雾。 看到那个青年仍跪在那里,一幕光景突然就在她的脑海中显化。 光景的内容,是一个孩子在被人提起来强行灌药。 那是赵扶摇的经历。 赵扶摇的心境波动,波及至此。 看到这一幕,阴绣薇怔在原地。 她突然理解了赵扶摇的吞噬真意。 简单的解释一下,就是三个字。 “活下去。” 像吞下那些药那样吞下那些生灵。 让它们消失,从而成就自己。 这是赵扶摇的吞噬真意。 它简单且平凡,却又值得她发自真心去正视。 那不仅仅是弱者的绝望嘶吼,更是强者的宣言。 “明白了。” 阴绣薇喃喃自语。 下一刻,她向那片散开的云雾轻轻一拂手,掷出一道黑白神光。 与此同时,她暗暗感慨,也许她的七妹会先一步走向更强之路。 但第一个踏上那条路的人,一定是她的母亲,阿柔。 雀族的所有生灵之所以变化,都是因为阿柔的变化。 她、北璃……都受到了阿柔的影响。 想通了这些,阴绣薇笑了笑。 她有预感,雀族将会更昌盛。 “吱吱吱——” 风停,唯听雀鸣。 神庙里的烛光愈加微弱。 最终,烛火熄灭,里面的人缓步走出神庙,神色如常。 “我们回去吧。” 苏卿面色淡然,微微一笑。 “能看到这样的你,真好。” 王长生哈哈大笑,感慨着。 紧接着,王长生快步上前,拍拍赵扶摇的肩膀小声问道: “未来的路,应该会很苦吧?” 闻言,赵扶摇笑笑,摇摇头。 待大蚀骨雀振翅高飞时,他望着这广袤无垠的洁白天地,喃喃道: “不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