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年说鼠人

第九章 三春阳光(三)

其实,这一晚母亲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当晒场上听孙继章老婆龚秀兰说出庄富生写信时,她内心十分震惊,脑子好像一下子炸开了。开始是不信,后来又平静。在她的记忆中,儿子还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没跟自己商量的事。现在儿子大了,有主见了,“儿大不由娘”啊!何况他还不是自己亲生的,真是“隔层肚皮隔层山”呢。但她又想,可能还有其他什么原因,这毕竟不是儿子一贯的风格。28年来,儿子跟自己风风雨雨,相依为命,走过了不平常的历程,还是很贴心的。 现在终于知道,是灵灵那个孩子讲了那样的话。灵灵怎么会讲出这种话来的呢,他才六七岁呀!家里人议论被他听到的?他父母可不是那种喜欢议论是非的人;齐二娘教的?也不大可能,要教也不会教这样的小孩,伶俐的孩子多的是啊;其他什么人使坏?她也想不出有什么样的人,姜章尧吗?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况且他忙得很,哪有时间来逗这个?她真百思不得其解,有机会到要问问这个小孩,可他,真的脑子有残疾,对话反应很慢,有一句,没半句的,实际上问不出什么东西来的。 不过,现在去问灵灵到底怎么会讲这话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儿子确实在这个家里过得不顺心。可是人的后脑勺不长眼睛啊,当初早知是这样,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留在庄家抚养庄富生了。母亲想起当时的情形,真是有些后悔了。 28年前那个夏天真让她刻骨铭心啊!她本来有个温馨的家庭。丈夫有手艺,她会帮人家做做鞋头线脑,挺有人缘的。那年春天她刚生了“章儿”,儿子三个月会笑了,越来越可爱。可到夏天,大雨不停,一连下了十来天,洪水突然爆发了!昔日的田地村庄变成了一片汪洋。慌乱中,她找了个木盆把章儿放到里面,和章儿他爹一起扶着盆凫水逃生。不幸的是上游冲下来的一根木柱击中他们,章儿溺亡,章儿他爹伤重不治,不久也撒手离去。她伤心欲绝,真不想再活了。后有好心人劝说,又几经辗转,来到庄家帮工。庄家是个大户人家,主人庄克富见她模样周正,又正在哺乳期,而自己的小儿子庄富生正愁没人喂奶呢,就让留下来在他家当奶妈。听说她姓李,从下河来的,就给她取个名字叫李夏荷。 她来庄家时,庄富生出生刚满月。看到这个白白胖胖的男孩,这么小就没有了生母,母爱在她身上一下子复苏了。她解开衣襟给他喂奶,小富生也很安静地吮吸奶汁,小手在她乳房上轻轻抚摸,她感到心里暖融融的,不禁热泪盈眶。失去丈夫和孩子的苦痛的心此刻受到抚慰。而吃饱了奶的懵懂的小富生,舞动着小胳膊小腿,对着她笑,也似乎把这温暖宽厚的胸脯当作自己生母的怀抱了。 庄富生的生母朱贞瑜,本是北边曲沟镇朱家的二小姐,长得苗条俊俏,还上过私塾,有文化,知书达理。18岁时嫁给了临江大户庄家独子庄克富。夫妻恩恩爱爱几十年,生下六男四女,彻底为上一代扳了本。上面的儿子、女儿一个个长大,读书、外出做事,有一个还跑到苏北盐城新四军军部参加了新四军。原以为十个孩子,十全十美,完美收官很不错了。没想到,朱贞瑜42岁上意外怀了孕。42岁得子乡下很常见,还有个专门的名词叫“撞宝”。然而这撞得来的宝贝对朱贞瑜却是不幸。朱贞瑜先是得了产后惊风,身体虚弱,一直在吃药。最不应该的是庄克富,因为耐不住寂寞,饥不择食,私下里与家中清秀白嫩的小丫鬟福喜发生关系,不巧又被朱贞瑜目击了,她又病又气,竟数日而亡。过后不久,大军南下,土地改革分浮财,小白脸庄克富本就只有兔子大的胆,吓得跟着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官的本家兄弟逃了。 那会子,庄家等于没人了。上面的子女都在外面,丫鬟伙计大都自找出路。只有福喜和她带着庄富生一直住在庄园里。她不忍心丢下富生走,福喜暗中跟姜章尧好上了。姜章尧是前后几个圩都有名的二流子,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二十大几了,一直讨不到老婆,福喜肯嫁给他,自然求之不得。土改工作队进村,分浮财,分田地,姜章尧十分积极,最后还要她和庄富生扫地出门。 “李夏荷,你怎么还不走啊?这地主小崽子有个养牛的人家想要,我已经同他说好了,等会儿就来抱。这里没你的事了!”姜章尧狐假虎威地说。 “什么?”她大出意外,“叫我上哪儿去啊?这小孩你哪能随意给人家?你有什么资格把这个孩子送人啊?现在我就是这个家的主人,庄克富虽然跑得快,走了。我答应庄家大小姐了,她让我照顾好这个小弟弟,我会照顾抚养庄富生!我在这个家不会走!就算分浮财,这也有我一份吧,凭什么赶我走啊?”她这一番话,竟得到了土改工作队郑之任的赞成票。想起当时的情景,至今还佩服自己的勇气。 不过,虽然当时勇气大,她也和儿子在这房子里住下了,但庄富生这个地主后代可也就坐实了。现在庄家又没有其他人在,庄富生和她就成了活标本。特别是当时得罪了姜章尧,这日子确实有点难熬了。 当时富生如果真就让那养牛的人家抱了去,处境是不是会比现在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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