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富生一夜没睡着。他为自己的身体担心:听人讲,这次来工地不休息,明天就开工了。自己已两天没有好好吃饭,现在吃什么都吐,怎么干啊!要赶紧弄了能吃饭才行,能吃饭身体就好,再苦再累都不怕。他不由得用手在心口抓,真恨不得能把那撑着、堵着的东西一下拿掉。 终于天亮了,他来到团部医院。接诊的医生是一个大个子中年男人,肉头肉脑,胖乎乎的。他眉眼粗,脖子短,又剃着平顶头,穿着白大褂,极像花和尚“鲁智深”。 “鲁智深”医术高明,听庄富生说了情况,就让躺下作检查。他用手在庄富生上腹部按了几下,就边擦肥皂边洗手边说:“你回去吧,你的身体不能在这儿干了,治好了也不能干这种活,要回家去治疗。” “回去?”庄富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更没想到医院会这样叫他回去。“我不回去,我这样怎么能回去?我得了什么病,我从家里好好来的嘛!” 医生摊牌了。他说庄富生得了肝炎,这种病潜伏期长,从家里来时就有了,坚持要让庄富生回去。 庄富生身子一下软了。他没想到自己会得这种病,这种被乡下人称为“富贵病”的病。他不能得啊!他不相信自己在家里就得了这种病。他从家里出发时虽然有点拉肚子,但那是以前常有的小毛病,他们常常不把它当作病的。而且,在出发前几天,他从没有感到自己哪里有病,他一直是忙着的啊!挖墒、种麦、挑垡头、出猪圈……起早贪黑,队里、家里,全是重体力活,有病的人能这样干吗?他十分肯定,这病是在出征路上得的,要不是路途上这样奔劳,他会像现在这样滴水不进么?他把这些理由向医生陈述,并表示,现在这样决不回去! 然而,医生有医生的权威,无论怎么说,他仍坚持要庄富生回去。庄富生就是不走,他和胖医生吵起来了。胖医生也是古怪脾气,红着脖子就是不答应。最后,他走开了。 庄富生没有办法,不得不回到工棚去。 回去的路更远了,他的两腿更沉了,胸闷得简直要爆炸。他气,他恨。他气自己的身体不争气,他更恨胖医生“鲁智深”太不讲情理。出家人慈悲为怀,医生救死扶伤,无论从哪方面说,他鲁智深都不应该将自己拒之门外。 众人听说庄富生看病情况,个个气愤,议论纷纷。 “好好来的,现在这样子,怎能叫人回去呢?” “就不走,他也没法子的。以前也有过,睡在这里有得吃,回家照记工分。” “不能回去,在这里医,全是公家给钱,回去要自己掏,合作医疗,给你打打针,吃几个药片,这病哪能医得好?” 有人提出找连里、营里干部说说,大家想起了胡主任。 胡主任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民工到工地来,要有大队干部带队,他就来了。工地民工是军队编制,县是团,公社是营,三个大队的民工合编一个连,带队的便是正副连长、指导员。他在这里是连长,但本大队民工不习惯这种称呼,仍叫他胡主任。因为大批民工来工地要住要吃,所以几天前,他就带着一部分民工先来搭工棚、砌灶了。大批民工来后,他又要和其他连队干部忙着分工地、筹集粮草,所以,很少来工棚的。 庄富生在食堂门口找到了胡主任,他详细地向胡主任诉说了情况,说到后来,忍不住流泪了:“胡主任,现在这样饭不能吃一点,水不能喝一口,我怎能回去啊!再说,回去就得住院,公社医院离我家四五里,我家里就一个老母亲,喂猪养羊还要上工,再为我烧茶送饭,她忙不了啊!我求你去说说,让我留在这医好病再回去吧!” 胡主任听了庄富生的诉说,立马安慰庄富生,答应去团部医院找医生说。其实胡主任心里也盘算:人家从家里好好来的,不多久就送个病人回去,不好交待;更因在这里医,药费由工地支出,回去医大队要花钱——他也倾向于在这里治的。 胡主任带着庄富生一起又来到团部医院。没等胡主任话说完,胖医生马上又发火,“不要说是从家里带来的,就是在这里得的,也还要尽量送回去医呢!这种病会传染,这么多民工,传染了怎么办?”他红着脖子挥着手,大声说。 胖医生的态度令人难以容忍,庄富生又要跟他吵了。胡主任连忙劝住,仍心平气和地对胖医生说:“他现在病得太厉害,怕不能回去,还是先给治一治,让他好些再……” 胖医生就是不依,没等胡主任说完,同上一次一样,又走到里面去了。 胡主任没有泄气,他掏出烟,点着,站着抽了两口,想了想,叫庄富生仍在外面,他也进到医生办公室去了。 庄富生站不住了,慢慢蹲下来。他的脸色煞白,一个个饱嗝往上顶,似乎又要吐。 不一会,胡主任从里面出来了,出乎意料,他说,医生答应了,他回去就叫人送被子来。 庄富生终于住进了团部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