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范月明实在无法忍受秋天的寒冷,走回自己那间斗室。是啊,没有地方去啊,去图书馆看书?自己看不下去啊,满脑子都是忧愁和苦恼,去向人倾诉?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的内心世界啊。自己的灵魂很丑恶啊,确实很丑恶,自己一年之内骗了两个女人,不是以爱情为基础,而是利用自己根本不存在的权势诱骗人家。唉,灵魂深处都是发霉的东西啊,拿出来晾晒?自己不敢啊。 回到斗室,王景红还在上网和网友聊天。 王景红没有回头,问:办成了? 范月明不敢回答,自己什么都没办成,自己不敢去找唯一的靠山甄子君,自己其实就是在外面坐了几个小时。 王景红恼羞成怒,转过身来,声色俱厉:告诉你,办不成事,不能兑现协议书上的承诺,你不许上床。 地上很狭窄,可是,王景红还是命令范月明跪倒在地。 范月明不跪,低声下气的说:哎呀,都是知识分子,怎么这样啊?这不是对我人格的最大侮辱吗? 王景红说:你才是对我的最大侮辱呢。你想欺骗我?想就此没事了?呸呸呸,瞎了你的狗眼。 范月明还想解释什么,可是,已经被王景红狠狠的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声音那么响,犹如晴天霹雳,在斗室里回荡着。 范月明的脸颊,被打的红肿起来,钻心的疼痛。 范月明不敢说话了,他害怕周围的同事们听见他被打被骂,在办公室里当笑料传播。 啊,怪不得有钱人不愿意在学校里住呢,原来,这学校里居住,是害怕自己的家丑被人家发现啊。是啊,家丑不可外扬啊。自己的家丑,自己肯定不让同事们知道啊。 可是,自己又不敢和王景红理论,争辩。自己害怕王景红大声吵闹,害怕别人听见王景红的话,别人知道他当初做出的卑鄙的承诺和谎言。 葛玉佩觉得父亲是生病了,一天天的消瘦,脸色蜡黄,她坚持带父亲去医院检查检查身体。 父亲却拿到了柯人花的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之后,也像葛嘉驹那样,忽然的销声匿迹了。 葛玉佩很气恼,心想这爷俩个为什么这样啊?难道,这乡下人真的这么不懂事?连去哪里都不愿意告诉亲人一声吗?这也太没礼貌了,太不懂得尊敬别人了吗。她心想,自己对老爸和弟弟也可以啊,也没什么不近人情的事情啊。 葛玉佩给家里挂电话,电话里面说,因为欠费,被停止使用了。 葛玉佩知道,眨眼间,老爸就来城里几个月了,肯定是没有交电话费。 她坐上去她那个家乡的火车,汽车,去寻找老爸。 走进村庄,葛家庄,发现葛家庄也有变化,那村长和书记家的院子更大更漂亮了,五间大瓦房已经变成三层别墅式小洋楼了。自己家的院子还和过去一样,那样寒酸。门口残缺不全,油漆斑驳陆离。唉,家里就老爸一个人,他肯定是没有钱和时间,心情修复这村里唯一的老知识分子的家啊。 门口一群孩子在玩,看着葛玉佩,问她找谁。 此情此景,让葛玉佩忽然想起贺知章的那首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是啊,自己眨眼间已经离家很长时间了,中途,自己就回家过两次,还是来去匆匆,这里的孩子,的确不认识她了啊。她在家乡是个传说吧,她是这个村庄唯一的博士生,除了她,这个村庄上大学本科的女生,都不多。 和那首诗不同的是,她已经不会说家乡话了,自己说的是普通话。是的,自己在大学说家乡土话是被笑话的,因为,来自五湖四海的各地的学子老师们,甚至还有外国的留学生们,都说的是普通话,如果你说家乡话,就会被认为对别人的不尊敬,人家也听不懂你家乡的土话啊。 啊,城市真是个巨大的容器,能装下五湖四海的人,装下天下的财富,城市还是个巨大的高炉,会把一切人溶化其中,让你成为这座高炉需要的材料,你的外型,你的材质,都会变化的,你过去的影子,会消失的无影无踪的。 门开着。 她知道,老爸是回家来了。 她走进家,看见老爸一个人在院子里晒太阳,太阳懒洋洋的趴在他的身上,他也懒洋洋的躺在院子里的席子上。 秋风萧瑟,院子里的柿子树和山楂树的树枝,都摇曳着,上面的果实,也左右摇摆着。可是,那夕阳西下中的柿子和山楂,煞是好看。这正是自己梦见了千百次的柿子和山楂啊。想来,这柿子树和柿子树也有几十岁了吧?是她小时候,一家人亲手种植的。她和弟弟奋力的刨坑,爸爸从院外拉来了柿子树和山楂树,一家人把它们固定在坑里,然后,把庖厨的虚土填满坑。妈妈把水填进树坑里。她和弟弟欢呼着。 她看见了这山楂树和柿子树,忽然想起妈妈,想起自己小时候,一家人虽然贫穷,但是,总是其乐融融的,可是,如今,妈妈去世了,弟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家里,只有老爸一个人,形单影只,孤苦伶仃,唉,老爸多孤独可怜啊。 她埋怨老爸不该独自跑回来,应该留在城市检查身体。 老爸坐起来,蹁腿开始卷旱烟,吸烟,如老农似的,狠狠的往肺里吸烟。然后说:没有病,在城市里,也会生病啊。唉,没有想到啊,这城市竟然是这样――― 她知道,老爸说的城市,并不是老爸过去想象中的城市,过去,城市是富有和现代化的代名词,所以,他千方百计的鼓励一双儿女去城市读书。现在,他才知道,城市是那样拥挤不堪,到处是堵车,到处是汽车尾气,到处是人。和城市比起来,他这样的在农村生活了60年的老人,更适合在这农村生活。这里没有人追着他罚款,没有人欺骗他,没有汽车尾气,没有堵车,任凭他随便吸烟和吐痰。 还有,这里有他的宽阔的院子和房屋,有充足的阳光,有自己种植的柿子树和山楂树,如果愿意,他还可以去自己家的地里去种一些庄稼。 唉,他对城市彻底失望了,特别是已经留在城市的儿子彻底失望了。儿子,他的唯一的能给他传宗接代的儿子,竟然是个同性恋。这让他就像吃了颗钉子,无法下咽,也无法吐出来,那钉子就横亘在他的心里,肚里,狠狠的扎针似的扎着他,让他疼痛难忍,撕心裂肺的难受啊。唉,这不但是自己不能给葛家传宗接代了,还让自己和葛家庄都引以为豪的一双儿女彻底倒牌子了。唉,自己被儿子的巨大变化彻底击倒了。灵魂深处发生巨大的爆炸,把他的灵魂都炸毁了。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没有思想的一具行尸走肉了。自己不会思考了,不知道怎样去想这个问题了,也不知道如何去判断这件事情了。 葛玉佩说秋天了,天冷了,快回屋吧。 老爸像是报复她似的讥讽道:你们城市人才怕冷呢,我不怕。 葛玉佩知道,老爸对儿子愤怒至极,这也牵连了她了。 她只好自己走进房间里,看着爸爸妈妈和自己,弟弟的照片,独自流泪。 她这时候,特别想念妈妈。是啊,妈妈为了丈夫,为了一双儿女,真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辈子受苦受穷。却总是面带笑容面对丈夫和儿女,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牢骚话,一句埋怨话。唉―――她就这样走了,这样离开了人世,把一双儿女拉扯大,竟然没有享受过一双儿女给予的回报,就永远的离开了这个家。 想到这里,葛玉佩呜呜的哭起来。 手机响起来。 是弟弟的声音。弟弟的声音始终是纤细的,不像个男子汉,不是瓮声瓮气的,自己过去还以为弟弟没有发育成熟,没有想到,弟弟根本就不是个男人。 弟弟说,不管你在哪里,都应该回家一次,我给你的账号打去20万元钱,你给老爸,我对不起葛家,对不起你们大家,没有办法,过去,我始终不敢说我对女孩子不感兴趣,现在,在黄炳坤的启发下,我才完成我的心理转变,我感谢城市的文明熏陶,感谢城市人。 老爸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来,他抢过女儿的手机质问道:二十万,二十万你就可以买走我的儿子?买走我葛家的子孙后代了?谁给我传宗接代?谁谁谁?你赔偿我儿子,赔偿我孙子,赔偿我葛家的子孙后代――― 那边已经关机了。 老爸忽然趴在炕上,呜呜的哭起来。哭得很伤心欲绝。 晚上了,月亮在家乡显得特别大,特别圆。要不,人家都说家乡的月亮大又圆呢,还真是的,过去,还没注意过。 她的梦里,也经常出现这个场景,在皎洁的月光下,她和弟弟躺在席子上,听奶奶,爸爸妈妈讲故事,讲嫦娥奔月,讲吴刚和小白兔的故事。 唉,往事一去不复返了啊。 她又是触景伤情,不禁泪流满面。 她打开面缸,那是个几十年的老面缸,到什么时侯,老爸都会把这个面缸填满的,那里永远有粮食,有了这个面缸,一家人永远不会挨饿。 她舀了一瓢面,给老爸做面汤。自己很长时间没做饭了,自己也不会做饭,但是,她知道,老爸喜欢吃面汤,尤其喜欢吃那种面很硬很硬的面条。 看见女儿笨手笨脚的样子,老爸笑起来,说:你啊,读书人,女博士,哪里会做啥面条啊。 葛玉佩说:我一定给你做一碗面条,明天早晨,你就跟我回去。 老爸摇了摇头: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俗话说,叶落归根啊。再说了,我这样的身板,离死,还早呢。 葛玉佩说:可是,我走了,谁照顾你啊?过去,你年轻,没事,现在,你都60了,谁照顾你啊。我一个博士生,不可能留在这个村庄啊,这里没有适合我的工作啊。 老爸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女儿的心思。 吃了女儿的面条,老爸吞吞吐吐的说:他退休后,想呢,去城市,和我的博士生女儿,还有本科生儿子一起去城市享清福。也当一回城市人。可是,我啊,现在主意变了。城市方便,可是,不适合我这样的农村老人啊,我不喜欢那么多人,挤在一起,那住房哪面窄,也没院子,唉―――差点憋死我啊。过去,我还盼望儿子给我娶妻生孙子,可是,如今,我也不想了,我葛家,要绝后了啊――― 葛玉佩不知道如何劝爸爸,她知道,葛嘉驹的事情,对老爸的打击最大。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葛嘉驹了,现在,只能劝爸爸接受这个事实。 老爸忽然说:我们学校啊,有个老师,也姓葛,也是高中毕业呢,今年50岁了,丈夫死了,我和她――― 葛玉佩明白了,老爸有了黄昏恋。这样的事情,自己当然支持啊。她高兴的说:支持您黄昏恋。老爸。 老爸说:过去,儿女们没有支持父母黄昏恋的,是因为家产的事情―――如今,葛嘉驹也不可能回家来了,这家产―――你们也没有用处了。 葛玉佩说:是啊,老爸,我知道,您要真心对待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