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水混着血水滴落在地上。 谢六呆呆看着一个个走出帐篷的奴隶。 他们有些眉眼间还有些许过去的影子,有的却已经苍老凄惨到连他都认不出了。 和他比起来,年纪更大的瘸老头显然能认出更多人来。 “老巴,老九,顺子……” “驴子,顺子……你小子原来没死啊……” 浑浊的老泪混着黑灰,在瘸老头脸上滑出两条道道。 谢六嗓子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过去和瘸老头喝酒时他说过的话响在耳边。 “老巴、老九、顺子,已经扎到了粪堆里,给那帮贵族倒屎尿倒的亲妈都不认识。桑子我半年前去牵马的时候,他正给那贵族小崽子当马骑。驴子天天挑石头,脊梁已经给压断了,托人跟我说他这辈子爬不起来了,暗语已经都忘了……” 那些他原本以为今生都爬不起来的人们,今生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们,此时此刻,全都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只是因为那个响彻白狼王庭的声音,提到了那个他们刻在心里至死都忘不了的名字。 提着水桶的老头蹒跚地走到谢六面前,嘴唇动了动。 “老巴。” 谢六有些吃惊,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听过这个老暗桩说话了。 “她……说的……是真的?” 因为多年没有说过中原话,老巴的语调有些怪,嘶哑模糊。 “外面真的是国师大人……的徒弟?” “少司命殿下真的……没有死?” 老巴的话音落下,在场所有奴隶都看向了谢六。 望着奴隶们一个个渴望的目光,谢六呼吸急促起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关系着无数暗桩的命,他不敢断言。 “外面的确有个刚刚破境天阶的女修,可年岁和样貌有点对不上。” “那女子的模样,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 谢六深吸一口气,“只是黑虎双璧,似乎认为她就是。” 老巴的目光凝住了,低下头嘟囔,“十五六岁……” 其他奴隶的目光都有些失望,有几个已经转身想要回到原本的帐篷去。 因为做事的奴隶突然消失,几顶帐篷内已经传来贵族的叫骂声,再不回去,很快就会有贵族出来抓人了。 “年纪……不是问题。” 然而就在这时,老巴忽然抬起头,提着木桶蹒跚地往王庭外的方向走去。 “老东西,你往哪跑?” “地还没擦干净,你不想活了?” 这时一声叫骂从旁边的帐篷里传来,一个袒胸露怀的贵族骂骂咧咧提着马刀踹开帐门,看见帐外的老奴隶,气得提刀就往他脊梁上砍。 对于这个贵族而言,这是他寻常干惯了的事。 对于奴隶而言,要么爬在地上躲开,要么被砍倒在地上,再被一脚踹开跑到角落舔伤口,哪怕死了,也不过是死了个奴隶而已。 贵族眼里闪过一丝嗜血的光,他已经能看到这个行动迟缓的奴隶被他砍倒在地的惨叫的场面。 然而下一刻,他的眼前黑光一闪。 沉重的木桶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如闪电一般砸在贵族的脑袋上! 哐当一声。 崩裂的脑浆伴着污水,溅落在雪地上。 “什……” 帐篷里还躺在一个年轻贵族,他看着帐篷门口的画面,眼珠子瞪得快要掉下来。 那个平素腿脚迟缓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的老奴隶,忽然像是高了一大截,挥起手里的木桶一把砸死了一个贵族。 “这……这怎么可能?” 这个擦地的老奴隶他平时经常见到,一直都是趴在地上和污水为伍,衰老又无力。 可突然像是鬼神附体一般,居然用木桶打死了一个贵族!? “长生天啊!” “有鬼!” 周围几顶帐篷同时传出尖叫声。 谢六远远看见这一幕,也愕然不已。 暗桩各自的身份和本领都是机密,他也从未见过自己的这些同伴们动手。他更没想到,那个被折磨了十几年的暗桩,居然还有着这样的身手。 老巴提着木桶的手垂下,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尸首,跨过,继续默默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巴大哥!” 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老巴回过头,发现是那个脊梁断了趴在地上的奴隶。 男人吃力地抬起脖子,“你觉得是真的?外面不是……陷阱?” “得出去看看……才知道。” 老巴浑浊的目光依然呆滞,“这说话的语气,我有点熟悉。” “她既然敢说,就要能证明。” “不然,我就杀了她。” 趴在地上的乞丐低头在污泥里想了想,猛地吸进一口气,憋住。 下一刻,男人身上的骨头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 谢六已经跟在老巴身后同样向嬴抱月等人所在的方向奔去,听见这个声音,他猛地回过头。 “驴子?” 只见那个趴在地上的乞丐浑身的骨头如同重组一般,一根根鼓起,男人的脊梁也一节节直起,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你不是个瘫子吗?” 驴子的主人正好走出帐篷,看见这一幕如同见了鬼一般。 他已经瘫了五年,也在地上爬了五年。 重新站起的男人捋起额前浸满泥水的头发,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他的面容原来十分年轻。 谢六隔着十几丈远,定定望着这个白狼王庭内唯一比他年轻的暗桩。 “六哥。” 名唤驴子的暗桩缓缓走到谢六面前,“对不住了,我不是忘了暗语。” 他只是看不到希望,不愿再听谢六的号令。 反正他们无法为国师大人报仇,那他站不站得起来,并不重要。 可现在不一样了。 “我明白。” 谢六不愿多说,看向已经快走到王帐边缘的老巴。 年纪最大的暗桩和年纪最小的暗桩,都选择了暴露身份孤注一掷,只因那个黑暗中的灯火出现了。 少司命,大司命。 这两个名字就是有这样的力量,能够唤起如此的奇迹。 “我们走吧。” …… …… 嬴抱月说完自己的身份,就立刻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从不远处传来, 她顺着目光看去,果不其然看见站在王帐门口一身僧袍的老人。 “苏曼。” 嬴抱月骑在马上笑了笑,“你还活着啊。” 苏曼看着嬴抱月的眼神已经完全改变。 之前他只把她当作一个境界过高的碍事女修,可现在她在他眼中的危害已经远远超过了天阶, “许久未见,郡主风采依旧。” 话虽如此,他却完全没有叙旧的意思。 苏曼看向自己的子孙。 “所有人,不计一切代价,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