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熟悉感一瞬而过,如同指间流沙。 恍然回首,却只留一片空白。 嬴抱月已经找回了大部分记忆,但只有一段记忆。 她怎么都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宫女们抖抖索索的声音从地上传来。 “殿下,您……您去哪了?奴婢们怎么也寻不到您……” “您回来怎么不出声,奴婢们好去迎接……” “殿下,您这衣服怎么弄的……” “殿下,您可回来了,奴婢这就去禀告校尉大人,让校尉大人禀告陛下……” 打着禀告的名义,好几个宫女爬起来迅速往殿内跑,让其他几个爬起来慢的只得暗暗恼火,而原本打头的那个胖宫女跪在地上,瞥了一眼柱子旁努力翻身想下拜的瘦弱女官,仰头看向手还扶在柱子上的嬴抱月,眼中划过一抹心虚。 “殿下,姚女官她侍奉不利,奴婢一时气愤不过,正想替您……” “替本宫教训她?”嬴抱月回过神来淡淡看向她。 月色下,那名尚且年幼的少女眸光很淡,但却仿佛能穿透人心,让她脊背一凉。 在那目光里,跪在地上一只手本还暗暗捶腿的胖宫女一愣。 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位公主总是左顾右盼的眼神。 宫里人都知道,抱月公主惯是个好拿捏的主,尤其害怕宫里那些老嬷嬷。只要宫人嗓门够大,那位小公主就没了主意慌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任宫女摆布。 但此时看着眼前手扶柱子,刚刚悄无声息走到她们身后的少女,胖宫女第一次觉得之前宫里那些传言可能是假的。 她甚至觉得,自己如果说错了话,就会死在这里。 “奴婢……奴婢……”胖宫女两股战战,本能地低下头去,“奴婢只是……” “殿下……方才谢殿下……”就在这时一个虚弱声音响起,只见那名瘦弱女官小心翼翼先将锦囊佩戴在腰边,随后俯身下拜。 嬴抱月目光在她腰边的锦囊停留一瞬,心底泛起古怪的感觉。 下一刻她收回目光,看着跪了一地的宫女,嬴抱月淡淡开口,“宫中动私刑,秦律自有判论。” 跪在地上的宫女们一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嬴抱月,“殿下,您……” 这位公主明日就要出宫,按理说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可能大动干戈,她们今日才敢如此放纵,她怎能…… 怎么就会提到秦律? 在这宫中已经很久没人听到秦律这两个字了。 不受宠的妃子可以被宫女随意践踏,受宠的妃子宫里的宫人都能随意打死人,也不过是抬出去埋了。 哪里有秦律的所在? “殿下……”地上瘦弱的女官握着腰边锦囊,抬起头怔怔看向站在柱子边的少女。 “以你的品阶,本可以自己处置她们,姚女官。”嬴抱月看着她静静开口。 “十三人。” 被其他宫人唤作姚女官的女子浑身一震,她瞬间明白这是什么数字。 这是刚刚将她围住的宫女们的人数。 地上其他宫女浑身一抖,打头的胖宫女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小公主。 刚刚一片混乱,不少人跑得快,但谁都没想到,这名少女只一眼就记住了所有人。 “法分明,贤不得夺不肖,强不得侵弱,众不得暴寡。” 嬴抱月摘下耳边耳坠,放入姚女官的手心,在女子颤抖的视线里静静开口,“秦律第四十九编第十八简,是否要罚她们你自己决定。” 说完她转身走向泰时殿,站在殿门口回头看向腰戴锦囊的女官,“事办完了可否到我寝宫来下,我有事想要问你。” …… …… 遥远的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姚女官一瘸一拐走进满是灰尘却终于安静下来的泰时殿寝宫,怔怔看着那个抱膝坐在碎石木块之上的少女。 整个殿内空无一人,她进来时就知道,这名少女摒退了所有人。 在黎明前的微弱光线里,看着那名不同寻常的少女,中年女子有一瞬的恍惚。 自己在什么时候,也曾看过这样的光景? “你来了,”嬴抱月看向她,“事办完了?” 姚女官如梦初醒,立即恭敬地跪下,双手将碧绿的耳坠托在掌心举起。 “谢殿下恩典,已经办完了。” 顿了顿女人答道,“全部依照的秦律。” 没有一丝重,也没有一丝轻,也没有一丝报复的味道。 嬴抱月已经在那女子离开宫廷律司之时,就收到了那边特地来询问她意见的传书。 看来那边显然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不偏不倚不痛不痒的判例。 毕竟如果宫中贵人真被得罪,哪怕只是心爱的衣服染上一滴污渍,都足以杖刑至死。 从二世皇帝以来就是如此,居然有贵人要为宫女出头却是让其遵循秦律? 真是十年都没见到了。 嬴抱月从砖瓦堆上跳下来,走到姚女官面前,拿起她掌心耳坠重新戴回耳边,随后静静道。 “起来吧。以后没大事就不用跪了,说话不方便。” 不方便? 姚女官困惑地抬头,但还是起身再次一礼道,“殿下,请问您之前说找奴婢……是……” 嬴抱月重新找了块石头坐下,看向面前女子,视线微微滑到她腰边锦囊,而下一刻注意到她视线的女官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你之前被打也要护着,这是什么?愿意告诉我吗?” 原本恭敬的女官咬紧嘴唇,眼中浮现挣扎,“殿下,这并非值钱之物,只是……” 真是倔强。 恐怕就算是皇帝,都无法从她手中夺走这个视若性命的锦囊吧。 嬴抱月看着她笑了笑,“不想说就不用说,本宫无心窃人私隐。” “殿下……”姚女官怔怔抬头。 她用这种本宫这种自称也实在不习惯,嬴抱月最终决定私下还是放弃这种自称。 “我想问你,你是多少年前,几岁的时候进的宫,当时在哪处宫殿当差?”嬴抱月问道。 姚女官一愣,随后认真想了想道,“禀殿下,奴婢是十年前,十三岁的时候进的宫,至于在哪里当差……”女子惭愧地低下头,“奴婢刚进宫时只是洒扫的粗使宫女。” 嬴抱月懂了。 洒扫宫女没有定所,每个宫殿最脏最累的活由她们负责,自然称不上在宫殿当差,更是连贵人都见不到。 也自然不可能……和郡主有什么大的交集。 “殿下?” 长久的沉默里,姚女官偷偷抬起头,却看着眼前的少女闻言有一瞬的怔忡。 嬴抱月闻言一怔,下一刻看着面前消瘦的女官,深吸了一口气开口。 “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愿。”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南楚吗?” …… …… 天亮了,漫长的一夜结束了。 晨光下,前秦宫门前已经摆好了不算浩浩荡荡但勉强看得过去的仪仗。 甘露殿前,嬴晗日身着玄衣纁裳,头戴通天冠,而他身后的百官分别戴高山冠、法冠和武冠,穿袍服,佩绶,肃穆地看着站在年轻帝王前的少女。 见证这场帝国日月的分离。 庄重的大礼服都遮不住嬴晗日眼下的黑眼圈,眼前男人看着嬴抱月缓声道。 “尔今日出嫁,望以万民福祉为己任,相夫教子,以结前秦与南楚百年之好。” 她还真是责任重大。 身着沉重服饰的嬴抱月静静看向他,行了一礼。 “臣妹走了,望皇兄多保重。” “嗯,”嬴晗日欣慰地点头,看着嬴抱月转身离开的身影,眼中有一瞬的放松,但下一刻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往前一步。 “对了。” “等下。” 嬴抱月止住脚步,怎么,这么庄重的送别仪式还有忘了说的事? “有件事,寡人得让你知道轻重。” 嬴抱月回过头,只见身后嬴晗日神情复杂地看向她。 “你应该知道,嬴珣也在南楚,这次南楚初阶大典他大概会出来几日,你和他素来不和,别去招惹他,如果他来招惹你……” 嬴晗日顿了顿道,眼神冰冷彻骨,“莫与其纠缠。” 嬴抱月闻言愣了愣,随后点头,“臣妹记得了。” 嬴珣么…… 嬴抱月抬头看向天边初升的朝阳,在听到这个名字之时,神情有些复杂。 不管发生什么,她怎么会和他计较。 毕竟嬴珣…… 是她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