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走了…… 这个年,朱厚照过得很不舒心,唯二的两个朋友都走了,他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孤家寡人。 没人理解他。 百姓不理解,臣子不理解,就连家人……也不理解。 皇奶奶劝他安抚人心,生母让他赶紧延续朱家香火…… 没人在意他的感受。 他很疲倦,想逃离,可……他是皇帝。 看似威风,实则苦闷,连私生活都要受人管制,这让朱厚照非常反感。 可他又能如何? 渐渐地,朱厚照也皮了,不再动不动就大发雷霆,也不再表露自己的情绪,却也没有妥协。 群臣奏陈就没断过,不是劝他让利于民,就是弹劾官宦弄权,要么就是让他广纳妃嫔,早日立国本,亦或者,直接骂他…… 朱厚照被聒噪的不胜其烦。 慢慢的,他越来越沉默寡言,刚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已显得老成,再不是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了。 当皇帝难,当个有想法,欲有作为的皇帝更难。 有时候,他真想效仿老爹,亦或干脆享受帝王生活算了,爱咋咋地。 可他又无法说服自己堕落。 他不想让父皇失望,也不想让两个知己失望,他们都在拼,为大明拼,一个去大明各地,一个更是远赴海外…… 自己这个皇帝如何能放弃? 他不想背叛他们。 幸赖,群臣虽满腔愤懑,但不敢、也不舍真撂挑子不干,态度消极,机要事宜却还是要办,三厂一卫如狼似虎,他们再如何苦闷,也不敢在大事上弄过分了。且杨一清并未让他久等,正德六年刚开春他就来京了。 在李东阳的力荐下,杨一清并未受到多大阻力,就顺利入了阁。 不过,李东阳在杨一清入阁后,便递交了辞呈,老头子是真倦了,也老了,朱厚照便也没强挽留,给了这个父亲的股肱之臣极大的优待…… 情况终于不再继续恶化,可也没有缓和,君臣之间离心离德。 朱厚照无奈何,只能用最无奈的办法—— 拖! 拖到所有人渐渐适应,习惯,并无可奈何的接受。 这需要时间。 庆幸的是朱厚照顶住了,王守仁的代天巡狩也搞出了效果,情况逐渐有所好转,虽不多,却让朱厚照有了信心。 重新坚定下来…… 这个阵痛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可以让人适应下来,它需要挺长一段时间来习惯,所幸,朱厚照有时间…… 枯燥且重复的生活节奏很无趣、苦闷,不过,正如王守仁所说,其实时间过得很快。 正德六年眨眼而过, 正德七年, 正德八年, 正德九年…… 正德再不是少年了。 新政带来的骚乱逐渐平息下来,君臣关系没有得到和解,不过,社稷百姓安稳下来,赋税也得到了有效提升。 虽然只有一点点。 朱厚照不急,他知道上有对策,下有政策,许多人都在逃避朝廷新国策带来的损失。 他不是不在意,而是得先把这个政策定死,只有彻底盖棺定论,后面才可以上纲上线。 “正德九年了啊。”朱厚照听着知了鸣叫,嘴角泛起一抹苦涩,“该回来了吧?” 朱厚照胡子长了些,不过,受眼下的大明风气影响,他并未像爷爷那般留满脸胡子,比之父亲也未短少许多。 时下的大明,风气逐渐开放,人们并不再严格遵守人体发肤、受之父母那套,转而往实用上发展。 当然了,在此之前胡须也都会定期修剪,保持美观,只是现在都流行短胡子了。 大长胡子确实不太方便,且随着话本小说的演绎,‘美髯公’的形象也不再符合当下审美。 男子到了一定年纪之后依旧会留须,却更追求简单、卫生、清爽。 朱厚照捻着唇上胡须,轻轻叹息:“难不成真要十年?亦或许,他真的累了,只是一个托词?” 朱厚照有些苦闷,却也能理解。 这么多年下来,单是活着就够累了,何况李青几乎没闲着过。 “唉,哪怕陪朕聊聊天也好啊。”朱厚照苦涩自语,“现在老王又在忙着解决匪患,不知要忙多久,要不让他回京述职?” 接着,又摇头否定了。 为了一己之私,让人辛苦不说,还耽误做事,没这个道理。 苦闷了一阵儿,朱厚照道:“传杨一清来。” “是。”小太监行了个礼,匆匆朝着内阁去了。 继李青、王守仁之后,也就杨一清能让他说些知心话,杨廷和……却是让他提也不想提。 不过,朱厚照仍是对杨廷和这个老师给予了最大限度的宽仁,优待。 杨廷和虽然讨厌,却也是办实事的人,且他是守旧派的领袖,在这个绝大多数人都是守旧派的朝堂,杨廷和的存在非常有必要。 且必须供着。 不然,情况只会更加糟糕,甚至难以承受。 朱厚照真的成熟了,学会了容忍,学会了妥协,可内心深处的他,仍保留着一丝少年人的狂放不羁。 奈何,现实不容许他释放天性。 “真希望那厮早些回来……”朱厚照喃喃。 … ~ “伯虎,回佛郎机后,歇段时间咱就回大明吧。”李青说。 唐伯虎讶然,道:“先生不去墨兮格了吗?” “去挺多地方了,下次吧。出来的时间太久了,交趾那边……我都失约了。”李青微微叹息,“大明我也有些不放心。” “那好吧,其实我也有些想回去了。”唐伯虎笑笑。他爱上了冒险,可终是没能彻底割舍下家乡,背井离乡这么多年,又怎会一点不想家。 李青轻笑笑,道:“你年纪也不算太大,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安定下来吧,不想去吴中的话就住金陵,我给你安排。” “算了,我还是更喜欢这样的生活,想家是想家,可待上一段时间,估计也就腻了。”唐伯虎轻轻摇头,道,“下次出海务必带上我。” 李青轻叹道:“伯虎啊,人还是要走大多数人走的路的。” “大多数人走的路就对吗?”唐伯虎失笑,想了想,点头:“好吧,确实不能算错,可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就错了吗?先生你真拧巴。” 唐伯虎打趣:“有些时候呢,你过于开放了;可有些时候,又过于守旧了,堪比那些腐儒。” “说实在的,这些年真是开了眼,见识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虽大多不理解,可也挺新奇的,很有趣。”唐伯虎笑着说,继而,笑容敛去,神情严肃下来,“这里太野蛮了,野蛮的杀人,野蛮的占有……且似乎已经成为了天经地义。” 顿了顿,“这里与关外不同,漠北苦寒之地,根本无法大面积耕种,这也导致他们难以对大明构成实际威胁,眼下大明仍是最强,可若仍保留着唯我独尊,余皆蛮夷的观念,遥远的未来,必定会出大乱子。” “嗯,是这样。”李青轻叹道,“文人们常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其实这很片面,在一定意义上是对的,却并不代表得民心,就能得天下。同时,失民心也未必失天下。” 唐伯虎问:“那先生觉得,还有什么比民心更重要?” “你刚不是说了吗?”李青好笑。 “我……说了什么?” 李青一字一顿,道:“得暴力者得天下。” “得民心只能治天下,却不能护天下。”李青道,“权谋也好,智计也罢,真到了最后关头,拼就是暴力,谁掌握着更强大的暴力,谁就能屹立不倒。” 闻言,唐伯虎不由回想这几年的所见所闻。 佛郎机侵略其他小国,杀男人、男丁,抢女人,金银矿,将暴力残忍演绎到了极致,可他们却越来越强大。 反抗就杀,再反抗还杀,杀到没人敢起反抗之心,杀到人绝望,杀到人木然的接受命运安排。 再想想前朝的灭亡,真就只是失了民心才丢了天下吗? 好像并不是,若是元人仍保留着铁木真时代的武力,那元朝又岂会亡? 就算失了民心又如何,农民起义唯有被镇压的命运,继而……继续被奴役。 唐伯虎突然生出一股寒意…… 世界的本质竟是这般残酷,同时,也不免有些震悚,若大明发展极致的暴力,再遇上自私自利的君主,那么…… 李青看出他的担忧,温声说:“放心吧,武力是必须要发展的,却不是用来压榨、剥削百姓的,我会一直看着。” 顿了顿,冷然道:“若真出现完全不顾百姓死活的皇帝,我不介意帮太祖皇帝清理门户。” “啊?你敢弑,弑君?” “能不杀当然不能杀,不过,真到了那份上,杀了也就杀了。”李青淡然道,“皇帝也是人,头剁了长不回去,不是多难的事。” 唐伯虎嘴巴张合半晌,方才苦笑道: “唐寅虽没进仕途,也不了解官场,可……且不说儒家圣人经典,皇帝于国于民干系甚大,先生万万不可冲动,真要……砍了皇帝,后果会非常非常严重,万不可胡来啊!” 他了解李青,正因了解,他才害怕。 “好啦,瞧把你吓的,不到事不可为,我不会走那步棋。”李青喃喃道,“我比任何人都小心谨慎,它能有今日太不容易了,不会鲁莽。” 接着,转移话题,道:“前日听那翻译说,他们的国王找来了达芬奇,如果可以,咱们把他带回大明。” 唐伯虎有些诧异,问:“先生老说起这个达芬奇,他很厉害吗?” 李青想了想,道:“应该……没有传闻的那么厉害,被夸大的可能居多,回去见了就知道了。” 他不太相信西方史,不过这人如此有名,大概率也是有些真实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