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下耽搁了有一会儿,周意然才恢复了那副不近人情不食烟火的样子。 “赵驰纵。” 赵驰纵不期然被点了名,苦哈哈地站了出来,“这里,周大哥我在这儿。” 怂样。 周意然也未说他,只问,“人呢。” 赵驰纵自然晓得问谁,“陛下,陛下昨儿连夜出去了,这时候该是回了。” 回了? 周意然冷笑,竟是胆大包天道,“好的很啊。” 赵驰纵头都往地底下埋了。 两人说话,也不避开周围,裴风还好。 那群土匪却傻在了原地。 六花儿掏掏耳朵。 三当家说啥,陛下? 有啥好避的啊,又没得石头砸下来。 不对啊,好似说的是个人。 陛下…… 陛下…… 哦,陛下。 “陛什么!三当家你说什么!” 六花儿怪叫着跳开,心脏有些受不住。 一惊一乍地,赵驰纵耳朵都被他震麻了,不过看他那副天都塌了的样子,又有些同情。 “没什么。” 就这么一句,全当安慰他了。 可六花儿不但没被安慰到,反而是腿一软栽在地上。 只因那冷面大将军抱着自家大当家一转身,照着军阵的地方迈出两步。 那势同雄狮的军队,皆是单膝落地,垂首低眸。 千百道声音汇成一句,“伐淮军接见殿下,殿下万安万全!” 声音如洪钟,在这山坳里经久不绝。 见着小殿下了,便不管后头土匪的死活了。 六花儿吞吞口水,勉强地想着,没事没事,不定是在唤那大将军呢。 而后只听他那小小的大当家,说了一句,“平身呀。” 六花儿觉得眼睛都有些晕乎,脑门一阵一阵地发黑,在晕过去前,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好好好,好啊。 他黑虎寨是傍上正规军了啊,这才是真正的鸡犬升天。 —— 傅应绝确实在寨中。 昨夜他临时往外去了趟,也是因为朱妄语一事。 将这处的耳目杀了,总得送别人个假眼睛假耳朵。 消息也得给出去些,也好叫他“安心”。 他回来正疑惑怎么闺女儿不见了,一问才晓得是下山打家劫舍去了。 傅应绝只道了句“看着些”又忙了起来。 所以当周意然兴师问罪地将门推开,他不虞地抬起头来。 两个大男人四目相对,竟是久久没说话。 傅应绝怔了一瞬,先开了口,“你动作倒是快。” 动作快? 周意然目光死死地钉在他脸上,没吭声。 傅应绝放下笔来,疑惑,“干嘛,瞧出朵花来了。” 这又是发的什么神经。 忽地,周意然挪开眼,却笑了一声。 语气生硬,但不难听出幸灾乐祸,“你完了。” 完了? 傅应绝这辈子没人跟他说过完了。 这周意然又是发的什么癔症。 拧眉,怕他是领兵领出毛病来了,“身体不好你就去睡。” 周意然却道,“陛下流落在外,带着小殿下落草为寇,微臣不忘诸位大人照看之托,定如实上报。” 届时。 这消息在朝堂上一传开,莫说是那些大臣了,怕是傅应绝都得炸。 前者是闻之震惊又捶胸顿足深感于小殿下之可怜遭遇,后者是叫那一堆糟老头子念得脑袋像在放炮仗。 傅应绝不承认自己此刻有些慌,长睫微微一颤,肃了肃嗓,“你听朕——” 周意然一板一眼地打断,“陛下这段时日在外想必也吃了不少苦,朝中诸位大臣听了定悲痛难忍。” 傅应绝:…… 不会的。 他有自知之明。 自从傅锦梨降生,他已经算不上是大启天子了,地位甚至一度沦为大启孙子。 那些老不休的听了,别说心疼他,怕只会涕泗横流地上书斥他这当爹的不靠谱。 傅应绝一想到那场景。 这么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捏着笔的手紧了紧。 恼羞成怒,戳穿他家小殿下,“周意然你造朕的谣,是你家小殿下带朕上山的!” 他可是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干。 落草为寇? 笑话! 这大当家叫的也是傅锦梨,跟他有何关系啊,他顶多就是就着土匪的名头玩得不亦乐乎。 “朕人可是给你们照顾好了的,她叫一声我觉都不敢睡。” 这也是大实话,那祖宗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不过是实在皮得厉害才收拾几顿。 他这是给人当爹的,不是当孙子的,难不成还动不得手了。 这么一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直接跟周意然叫板。 “我一个堂堂帝王,做事自有自己的道理,你怎不说是她傅锦梨逼朕为匪,死活要我上山。” 周意然颔首,又恭敬道,“陛下说的是。” 嘴上说着是,可那样子油盐不进地哪里像是信了。 可怜傅应绝难得不满嘴跑车,句句肺腑,却是有口难言。 君臣俩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是周意然离开时将门轻轻阖上,后头立马有东西“哐当”一声砸在门上。 而后传来那时时刻刻矜贵着的帝王气急败坏的骂声。 “周意然老子跟你没完!” —— 大将军一上山,就把寨子里谁都不敢招惹的二当家气得门都卸了。 但是一看大将军那靠谱又正气凛然的样子,又不由地想,莫不真是二当家做错事了。 苏展是个明白人,也理解周意然的心情。 毕竟当初兄妹俩可是叫陛下齐齐罚了站的,这次陛下又是带着人不告而别,给别人丢下重担子。 憋了一路的闷气,老实人都得上树。 更别说周意然只是不善言辞,年少时能跟陛下混在一起的,更算不上什么老实人。 父女俩的身份也被勒令不允许透露,知情的几个在威胁之下也不敢多嘴,只是回家恍惚了几日,家人还以为只在外头撞了脏东西。 言归正传。 两方人马汇合了,正事自然要提上日程。 为了不走漏风声,行云岗的土匪们,都被变相地软禁了起来。 吃吃喝喝一切照常,就是出不得行云岗半步。 这也没什么,毕竟他们当年也是为了安定日子才选择上山,这有吃有喝还有人操心着外头大事,他们只剩下安逸。 “淮川第一道险就是行云岗,如今门户大开,着人隐入腹地。” 傅应绝眼盯着沙盘,有条不紊地下着指令。 “朕会稳住朱妄语,届时打他个措手不及。” 是暗度陈仓,跟那样的贼子也无需讲什么磊落。 周意然摇头,提意道,“我带一队精兵,先入淮川,直取敌方主将,陛下坐镇后方。” 瞧着稳重,这打法还是一样地不要命,无怪是能成无话不说的好友。 大军当前,只身敢入敌方大营。 一屋子人,就连裴风都当上了周意然的跟屁虫,站在一旁听着。 赵驰纵也挤在前头,看得目不转睛。 只有被放置在一旁椅子上的傅锦梨坐不住。 揣着手手眼睛咕噜噜地一转,鞋尖才刚蹭出去些挨到地面—— “傅锦梨。” 傅应绝跟身后长了眼睛一样,头都没回却精准地制止了小孩儿的动作。 奶团子偷溜未遂,还要腮帮子鼓鼓地自说自话,“小梨子乖乖地,不是傅锦梨~” 小孩儿不老实。 周意然抽神看了她一眼,乖乖巧巧地正双手规矩地搭在椅子扶手上坐着呢。 这时傅应绝又说了话,将他目光拉了回去。 “朕不坐,要坐你坐。” 他不乐意在后方指挥,更想往前去活动活动筋骨。 周意然神色未变,“据臣所知,陛下这段时日活得颇为精彩,想必也该安定安定。” 不经意地威胁,傅应绝牙都咬碎了。 微微一笑,做通情达理状,“周将军说得是,祝您此去珍重。” 周意然抱拳,“定不负陛下所托。” 他托奶奶个腿儿,他托。 两人之间的官司只有他们自己晓得。 赵驰纵听着,忙不迭道,“我也去,周大哥带我去!” 裴风也不甘落后,赶紧钻进来,“我!周将军我也去。” 周意然拧眉,张了嘴想说些什么。 傅应绝已经抢先一步,手一挥,“朕准了。” 周意然只得又咽下了嘴里的话。 这时傅锦梨翘着小脚丫子,晃着脑袋也来凑热闹,“小梨子也去,小梨子一起!” 站着的两人异口同声,“不许。” 不算危险,但傅锦梨万不可去。 这小孩儿身上不确定性太大,年纪又是最小,赵驰纵好歹还听些话,小身板也结实。 这祖宗去了,怕不是一路小嘴叭叭说个不停,别人杀人她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挪不动步子。 计划已经敲定,暗地里是叫人慢慢渗入淮川,明面上传出的消息却是同朝廷在行云岗打得难舍难分。 还尽往惨了说,书信看得朱妄语都大为触动。 想不到这些土匪竟是这般尽心尽力。 欣喜之余,又唤了属下来,“再运送一批物资前往行云岗,本大人与他们同在!” —— 夜里,傅锦梨睡下。 傅应绝只身一人往了黑虎寨关押人的地方。 周意然已在那处恭候多时。 夜间安静,只有巡夜的士兵混着寨子里的人有序地走过。 傅应绝推开木屋的门,在夜里诡异地“吱呀”一声。 屋子里周意然眸光沉沉地端坐,另一头是个昏头昏脑的和尚。 抬脚走过去,傅应绝问,“如何说。” 两个同样出色的男人,表情都不太好。 周意然动了动手指,骨骼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他摇头,“一路醉着过来,没醒过。” 也不知是喝了什么千年醉,醒酒汤一碗一碗地灌下肚,依旧是昏昏沉沉地。 傅应绝想到周意然来时说的话,眼皮耷拉下来,掩住了眼中的情绪。 半晌没说话,一张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看不清模样。 这时和尚又开始说些醉话了,“……龙……,万物……万物自然” 龙啊。 自家倒是有一条小龙崽的。 傅应绝抬起脸来,提步向和尚走去。 待站定,他又蹲下身去,在夜里都能看出白得反光的手,一把将地上人扯了起来! 狭长的凤眼跟和尚那双醉眼对上,杀意一闪而过。 周意然看着他动作,并未阻止。 直至夜里传来帝王一声沙哑的低语,他才神色微动。 “朕会要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