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晓伟听说，朱快莱的父亲因膝关节骨质增生，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早几天才出院回家。这天晚上，他提着一袋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药品，到朱家登门拜访。 敲门进屋，钱晓伟看见王利军也在，坐在一张矮凳上，正轻舞着一个小木头锤子，给仰卧在躺椅上的一位老大爷捶腿。 钱晓伟站在门口的布垫上，打了几声招呼：“朱大爷好，朱部长好，王总好。” 朱快莱拉着那张不阴不阳的脸，语气就像室外的零度气温：“是晓伟啊，过来坐吧。” “晓伟来了，稀客啊稀客。”王利军转过头，冲钱晓伟一笑，继续忙着手里的活。“梆梆梆”，不多不少正好10次。问：“上面疼还是下面疼？”答：“好像都疼又好像都不疼。”问：“捏上面还是下面？”答：“上面。”王利军用手捏了几把，问：“有反应吗？”答：“有。”又问：“舒服不？”答：“舒服。” 钱晓伟听到“稀客”两字，心里咯噔了一下，自己确实是稀客，第一次到朱家。他脸上便浮现出些许愧色，暗骂了一声“狗奴才”，边换拖鞋边说：“惭愧惭愧，以后就是常客了。” “朱部长，我听说大爷膝关节不太舒服，特意来看看老人家。”钱晓伟弓着腰，将东西放在茶几上。 “能来看我家老爷子，就很不简单了，怎么好意思破费你啊？”朱快莱既不看桌上的东西，也不看钱晓伟，冲着电视机说。 钱晓伟听得出话里有话，不知如何作答，坐在那里手足无措。 朱快莱的老婆给钱晓伟泡了茶，他忙起身谢过，坐下后还是哑口无言。他只好满脸堆笑，跟着朱快莱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似乎也看得津津有味，其实戏里的对白一句都没听进去。 王利军那边的敲打和对白，却声声入耳。钱晓伟耐心细致地帮人家数数。“梆梆梆”，不多不少正好10次。问：“上面疼还是下面疼？”答：“好像都疼又好像都不疼。”问：“捏上面还是下面？”答：“下面。”问：“有反应吗？”答：“有。”又问：“舒服不？”答：“舒服。” 钱晓伟坚持认为，王利军前世一定是个和尚，不但是个懒和尚，还是一个花和尚。 一集电视剧播完，进入广告时段。朱快莱将茶几上的一盒烟推向钱晓伟，说：“我戒了烟，总是忘记招待客人。人嘛就是这样，自己念斋就不记得别人还要吃肉。晓伟，你随意吧。” “不抽不抽，莫搞得一屋子烟。” 钱晓伟说话间，脑子里已经转了几道弯，就是领悟不出念斋和吃肉的深刻内涵。 “梆梆梆”，不多不少正好10次。钱晓伟偷偷瞟了一眼王利军，心想这个前世和尚一定深悟其道。 朱快莱换了一个台，问：“换线以后怎么样？” 钱晓伟说：“跟公安、法院基本上衔接到位了，还算顺利吧。” 朱快莱又换了一个台，道：“马总力荐你接政法线，还是对的，酉县金店劫案的报道，就做得有声有色嘛。你要保持好这种状态，马总对你期望很高哩。” “马总的确眼光独到，晓伟，你可不能辜负他啊。”王利军突然扔过来一句，不冷不热。 朱快莱和王利军的一唱一和，让钱晓伟心里一阵紧似一阵。从他们的三言两语里，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列入了马大明阵营。 划清界线的时候来了。 “主要是朱部长和王总看得起，让我有机会接手政法线。我一定不会给你们丢脸，随时听从你们的召唤。”钱晓伟表情庄重语气真诚，像一个投机分子。 “这些戏真是看不下去，情节雷同陈词滥调。”朱快莱还在一个劲地换频道，自言自语着。 钱晓伟如坐针毡，笑得比哭还难受，没办法附和朱快莱，只好跟王利军闲扯：“王总今天不值晚班呀？” 王利军说：“这个月安排我休息哩，也好，马上就要过年了，省得我滥用舆论暴力，搞得大家过不好春节。” 朱快莱说：“利军，有的方面你要跟晓伟学，少发牢骚多做扎实事。” 钱晓伟说：“哪里哪里，朱部长这么说，我真是无地自容啊。王总，几个值班老总，只有您最负责最辛苦，也该轮到您休息一下了。我还以为您今天又在值晚班呢。” “梆梆梆”的声音戛然而止。 “大爷，呆会您用热水泡一下脚，睡前记得再吃一次药啊。朱部长，您跟晓伟再聊聊吧，我先回去了。” 王利军显然听出了话外之音，起身将毛毯盖在朱大爷腿上。 “王总，时候还早呢。”钱晓伟暗自表扬了一下王利军，假意挽留道。 王利军打来热水，给朱大爷脱掉袜子泡了脚，又配好药，才告辞而去。 钱晓伟从包里拿出一万块钱，起身走到朱大爷跟前，俯身将钱塞到老人手里：“大爷，您住院时我在酉县采访，没有抽出时间去看您。今天来也不晓得买点什么才合适，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 “这怎么要得，这怎么要得。” 朱大爷捧着钱，转头望着朱快莱。 朱快莱连忙过来，接过钱塞回到钱晓伟手里：“晓伟，这样搞不好哩。” “朱部长，孝敬老人是做晚辈的本分，今天我是诚心来看大爷的。”钱晓伟说着，又将钱塞过去。 两人推来推去，一不小心，钱掉进了热水盆。 钱晓伟弯腰从水里捞起钱，犹豫了一下，将钱放到茶几上。他本来准备从包里再拿出一万，换回打湿的钱，想想还是觉得不妥，便在沙发上坐下。 朱快莱给钱晓伟的茶杯添满开水。 “谢谢。”钱晓伟看着还在渗水的钱，笑道：“朱部长，礼轻情意更重了。” “好吧，那我就替老爷子谢谢你了。以后不许这样啊，你能常来我就高兴，比拿什么都强哩。”朱快莱的语气是轻描淡写的，但脸上添了不少暖色，像一缕阳光穿透厚重的乌云。 钱晓伟属于那种给他一点阳光就灿烂无比的人，只感觉全身暖洋洋的，脸上心里都乐开了花，忙顺着朱快莱的话说：“今后我一定会常来跟您汇报工作，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要请您多批评呢”。 “最近压力大吧？”朱快莱问得很随意，但透着关切。 钱晓伟吃不准朱快莱所言压力，是指跑线还是指汪继红事件，便含糊其辞道：“有压力才有动力呢。” “压力来自于责任啊。汪继红跳楼一事，马总还是替你说了一句公道话的。他要是不说，我也会说的，你的报道本身没有任何问题，责任不在你，所以千万不要背包袱。关键还是我们把关不严，利军在稿子的后期处理上，确实有些过激，他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出发点是好的，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后果会有这么严重。现在嘛，只要一出事，动不动就说谁谁谁要负领导责任。当领导也累啊，什么责任都是先担着再说。”朱快莱连声叹息，“说穿了，汪继红事件真要追究到底，还不是我这个一把手难辞其咎吗？当然了，这个责任我应该承担，那天马总出差在外，这事本来就跟他无关。他要是在家的话，就没人敢这样自以为是麻木不仁，就不会惹出这么多麻烦，就不会把报社搞得乌烟瘴气。” 朱快莱说完，仰头凝望着天花板，好像他就是那块天花板，承受着所有压力。 “唉，朱部长您就是责任心太重。一社之长是把控全局的，这么大一个家，您不可能事无巨细什么都管啊。如果每天每条稿子都要您亲自过目把关，还要那么多总编、副总编和编委干什么？说到底，这事从采编流程来说，您没有任何责任。您主动揽责是您的姿态高，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呢。” “晓伟啊，你是一个明白人，要是大家都能像你这么想，我就不会搞得这样被动。已经风停雨住了，有人偏偏又在天上捅出一个大窟窿，把报社闹得风雨飘摇，只恨不得天塌下来，让我这个大个子去顶呢。晓伟，你是一个厚道人，也是一个识大体的人，我相信你对报社的很多事，都有一个基本理解和判断，要把握好自己呀。” 钱晓伟赶紧用嘴巴咬住朱快莱伸过来的橄榄枝：“朱部长放心，我一定会把握好自己，绝对不会让您失望。” “政法线嘛是很锻炼人的，你看啊，牛契和利军都是踩着这条线上来的。晓伟，你是采编队伍的骨干，我和大家都对你寄予厚望哟。”朱快莱说得漫不经心，却是字字千钧。 钱晓伟自然是搜肠刮肚，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他抬头一看墙上的钟，将近十点，忙起身告辞。瞄了一眼茶几上那一扎湿漉漉的票子，他心里说，还好，这一万块钱应该不会打水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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