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列车缓缓驶进西客站,包厢里,李春趴在窗口,指指点点。 “老奶奶,这就是燕京站啊。” “西客站,不是老的那个。” “哦。看着是比咱长安的大啊。” “人也多啊。” “哎,老奶奶,看,看,汽车能开上站台哇。” 付清梅探过身,从窗口里看见,三辆米黄色的中巴车,和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在站台中央,排成一列,无一例外地,都是白色牌照。 老太太叹口气,对李春问道,“我给你说的,记住了没?” 春儿眼睛眨了眨,点点头,“少说话,少提要求,在您身边,不要乱跑。” “记着就行,准备准备,下车了。” 来燕京,李春激动的几个晚上没睡好觉。 原本还怕学校不准假,尤其是国庆七天只放两天假的高三。 没曾想假条都没递上去,班主任就来了电话,话里话外透着欣喜,让李春放心去,开心回,功课回来有老师帮着补。 被付清梅叮嘱一番待人接物,行走坐卧的规矩,跟着上了去燕京的火车。 这个五六年前还在圪梁梁上瞎跑,进长安时充满了胆怯、小心翼翼,为了花棉袄被蹭脏,还哭鼻子的女娃,一路上,除了开心,还有惊讶、好奇、增长着见识。 原来脏兮兮乱糟糟,人挤人,抢座位的火车站里,还有干干净净,有电视看,有沙发坐,有人端茶送水的候车厅。 原来火车上不是只有弥漫着难闻气味,烟头遍地,一脚一个蛇皮口袋行李包,踩着别人鞋子的车厢;这里有关上门就安安静静,只有两个人,干净整洁,软软的床铺的房间。 不是只有脸色难看,吆五喝六的乘务员,也有隔段时间就来嘘寒问暖,笑容可掬的小姐姐。 不只有方便面火腿肠油汪汪的盒饭,排着队还难吃的餐车,也有小推车送上门来,精致的两菜一汤。 而到了燕京,又看到了可以开上站台的汽车。 李春心情雀跃,却没发现,越靠近燕京城,付清梅越发的沉默。 车停稳,跟着一群被进了车厢的女兵们,搀扶的爷爷奶奶们下了车,李春左看右看,跺了几下脚,这才觉得踏实点。转身想招呼,就看到冲女兵摇头,却向自己伸出手的老奶奶。 李春赶紧上前,一用力,把付清梅搀扶着下了车。 “首长。”女兵嘴一抿,跟了下来。“这是我的工作。” “知道,可我也没到走不动的时候不是?再说,这不还有个小跟班儿么?”付清梅笑了笑,拍拍女兵的胳膊,冲身旁一个在一个男兵搀扶下,穿着一颗红星两面红旗绿军装,还有些颤巍巍的老爷子指了指。 “去帮刘司令,这老头儿,腿脚不灵便。” “嗨,老付,我这是坐车屁股坐麻腿了,可不兴乱说,俺身体好着呢。”老爷子一扭头,瞪眼道。 “行了,别逞能了,你,我还不知道,那条腿三十年前就是个摆设,难看不能用。赶紧滴,姑娘,去那边搀着,这老头胖的,一个大小伙子不一定能扶住。” “是,首长。”女兵点点头。 “老付,你这个嘴啊。” “咋?” “没啥,呵呵。” 等到这个车厢的人都下了车,一个两杠四星的,站到众人面前,立正,敬礼。 “各位老首长,我叫王国庆,组织上安排我来完成这次国庆活动的接待任务。一路舟车劳顿,请各位老首长上车,咱们赶紧到驻地休息。” “小王是吧?”人群里,有人问道。 “是,首长您说。” “其他几个军区的都到了没?” “除了羊城军区的今天晚上到,其他的,都来了。” “那就成,走,去会会那帮老家伙去。” “走喽!!” 上了车,李春记着老太太的嘱咐,和车上其他家属随员一样,安静的坐在一旁,听着老人们兴致勃勃的聊天。 “哎,这是往北去的吧。” “废话,打了这么多年仗,方向还认不得。” “还别说,这家伙当年就是个糊涂蛋,飞兵清风店,大伙都玩儿命往南跑,这家伙带着自己团部,半道上奔了东,要不是杨司令发现不对,给骂了回来,还不知道跑哪个沟里去了。” “可不,咱们一天一夜,跑了两百四十里,这家伙厉害,愣是又比别人多跑三十多里地。” “扯淡,我那是前出探路。” “探个屁,你就是眼瞎走错路。不过现在想想,也就后来的三十八军的奔袭三所里能和咱们比了吧。” “说不准,咱们是一天一夜,他们是一夜七十二公里。不过都是用当年红四团飞夺泸定桥法子,五个人一个担架,谁撑不住就四个人抬一会儿,下来再跑。” “那还是红四团牛逼,一夜一百多公里,巧了,也是杨司令带的。” “哎,回头那谁,老周,打鬼子时候,你就是杨司令的亲兵营长,和老领导联系联系,要是合适,咱们去看望看望。” “好,我联系。” 一旁支着耳朵,还在琢磨两百多里怎么跑出来的李春,身子一歪,就看到车队在一个路口向左拐弯。 又下一个路口进去,车队直接开进了一个大院。 “老首长们,到了,请慢点下车。” 车停在一栋有着二十多层的大楼的高大门廊前,王国庆跑过来,扒着车门叮嘱道。 扶着付清梅下车时,李春儿打量了院子,宽阔,松柏参天。 几栋建筑,都是四四方方,棱角分明,灰黄色外墙,透着股冷峻肃穆的气质,唯一的红色,就是门廊两边的标语。 等进了大堂,一条红毯旁排成两列,手持鲜花的服务员组成的欢迎队伍早已等在那。 再一抬头,看到一条红色的横幅,“京西宾馆热烈欢迎各大军区来京观礼的老首长”。 。。。。。。 东交民巷,一处大门紧闭,却在门口挂着紫金宾馆牌子的西式建筑群中,被高大树木遮蔽的草坪上,张稚琇正在和三人围桌而坐。 “谢谢,我来吧。” 李钰笑着,从走过来的服务员手里接过茶壶和装着小饼干的盘子,起身,挨个给桌上的杯子里续上。 “稚琇,你这深居简出的,终于肯出来了啊。”一个穿着薄薄开衫毛衣,鼻梁上架着玳瑁色眼镜的老太太笑道。 “五十载大庆,恰逢其会,既然有幸,怎么能不来?” “当年社里调你进京,廖公是好说歹说,你都不愿意。沪海,还是远了些啊。”另外一位衬衫领带,颇有官气的老爷子说道。 “我来干什么?那时候,都是社里等着重新恢复工作的老战友,我来了,怎么安排他们?反倒不如在沪海,写写东西,带带新人,反正也快退了,优哉游哉。” 张稚琇双手在桌上一叠,玩笑道,“再说,燕京没有沪海的咖啡好喝。” “哈哈,这可是找你麻烦那群人说的罪状之一,小布尔乔亚。” 张稚琇对面,一位穿着中山装,敞着怀的老爷子一敲桌子,“他们懂个什么。咱们扛着电台,钻山沟沟躲着胡琴斋的轰炸机的时候,这群人还穿开裆裤呢。” “老张,李钰那时候才多大?还背着呢吧。” 李钰一愣,“胡伯伯,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个啥,才那么大丁点儿。你妈把你放驴筐里,还拿了口铁锅给盖上。等飞机过去,再一看,锅还在,人没了。” “啊?那我去哪了?” “筐露了,你掉地下了。你妈哭的脸都花了,回路去找,还是在一个草围子里找到的你。可把她吓死了。” “那我岂不是从小就背黑锅?”李钰来了一句。 “哈哈哈哈,哈哈~~~~” 一群人哄然大笑。 张稚琇抹了抹眼角,“廖公让我把李钰送到保育院,我哪舍得,一天不见,都想的不行。路上见了丑妈妈,我都躲着走,生怕她上门做工作。” “落山鸡托儿所其实挺好的,宋先生是一车一车的往那里送饼干奶粉巧克力,丑大姐对孩子是真爱,一个个养的胖乎乎的。” “那事后倔啊,老吴你不说我‘欧北’么?。” 众人又笑。 李钰不解其意,“欧北什么意思?” “你吴伯伯老家,粤省新会话,笨蛋,傻瓜的意思。”穿着毛衣开衫的老太太解释道。 “哦。” “哎,忘了,忘了,李钰,去把我从沪海带来的大白兔拿几罐来。”张稚琇吩咐道。 “好。” 看着李钰转身离去的背影,穿着衬衫的老爷子笑道,“稚琇,我可听说了,jw那边也邀请了,你这” 张稚琇摇摇头,“几十年了,见面未必识。再说,人都走了,而我们还能有几年,早就该看开了。其实,有时候,就是没见过面才较劲。” “你这是存了见面的心思?” “总得考虑儿女,孙子啊,说到底,不都姓李?” 吴姓老人一撩衣服,“哼,都怨老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