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七月十五,苏平早早睡下,不碰笔墨,不曾冥想,因为要见家人。 这一年的这一天,也与往常的两人相见,不太一样。 虚无之中,少年身姿挺立,而他的对面,略微驼背的中年汉子,与空白遮住面容的妇人,并肩而来。 苏平与他们隔了五六步的距离,相互张开双臂,就好似在拥抱,因为浩然正气,鬼物邪祟近不得身。 哪怕梦中也是如此,这是苏平三年前,就知晓的缘由。 遥相对望,苏平喊道:“爸,妈,今年我就要入千岩军了!” 说的是入,而非其他,因为仙家弟子的身份,他不认为自己的武力方面,能输给其他人。 “那很好啊,记得到时候给爸看看那身军装!”苏越笑得很开心,一想到儿子身着军装的模样,他就开心。 黎颖倒是没在意这些,把话题带到儿媳妇那边,“平儿你喜欢的那姑娘,你们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嘛,我们感情好的很,跟妈和爸一样。”苏平心中想起那白发女子,眼中的温柔更甚。 黎颖递了个大拇指,“好,儿子真棒,将来也要好好对人家,不许对其他姑娘起心思!” “知道了,我肯定会的。” 得到儿子肯定回答后,二老相视一眼,接着再望向那少年,缓缓开口。 “平儿,我们今年来看你,就是最后一年了,要轮到我们去投胎转世了。” 苏平一愣,没有说话。 黎颖接着开口,缓缓说道:“就算成了鬼魂,我们也不能长久地留在世上,需要在有名额的时候,尽快投胎……所以今年是我们来见你的,最后一年了。” 苏平扬起笑容,只是有些勉强,“投胎了好啊,这样爸妈就不用每天在无妄坡待着了,可以在阳光下行走,继续好好过一辈子!” 一家三口,此后再无言语,因为孩子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他们再担心些什么,他们也做不到教他什么更多的东西,这样就好。 这一夜的梦中,他们静静望着对方,似要永远将对方的容颜,刻在心里,永远记住。 终于,熬到了天明。 父母二老离开,苏平醒来,脸上是已干的两条泪痕,是他在梦中笑时,真正的心情。 这样或许是不对的,因为生死有命,轮回投胎也是如此,但提瓦特上的鬼魂,在轮回之后,下一辈子与上一辈子,就等于真正斩断,再无关联。 苏平此时内心很乱,是说不出的心情。 思绪杂乱,使得他翻身下床,换了出行的衣物,穿上鞋子,没吃早饭就赶紧出门。 日头将升,还没有多少人上街,也就做夜间生意的人,会在此时回家罢了。 一棵树下,有腰背不驼的白发老人,头戴堂主的帽子,一身黑衣,老人望着那树,怔怔出神。 在少年赶到之时,他刚一临近,老人就抬起脑袋,皱纹一道比一道深邃,如同记载岁月的沟壑,双眼沧桑却不浑浊,有诗情画意,也有温和慈祥。 不等尚未完全恢复的少年开口,老人就微微叹息,率先说道:“人活一世,或苦或乐,但与下辈子并无关联,孩子,你若是来问逝者来世,便请回吧。” 苏平略微诧异,他本记得当代堂主是个青年才对,也不知怎么成了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但这不妨碍他要问的事情。 “这个道理我懂,也明白在转世之后,从此这一世就再无关联,我来是想问问,有没有机会让我死后的某一辈子,还做我父母的孩子?” 老人微微抬头,视线里是少年清秀的脸庞,写满了坚定,似他不答应或者不给回答,决不罢休。 老人问道:“你是儒家的学生?” 苏平如实道:“是。” 老人缓缓说道:“你先前也说了,一世过后再无关联,那为何还要执着于死后能不能再做你父母的孩子,那时你们不会有如今的记忆,也不认得对方!” 苏平说道:“的确会是这样,但无论我有没有现在的记忆,我的父母那时会不会记得我,这些是这辈子的事情,但在那一辈子我一样是他们的孩子,这就够了!” 老人长叹一声,“有意义吗?” 苏平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想着,反正这辈子是做不到怎么样了,比如达到期望,或者你立下过的某些誓言没有实现,就想留着下辈子去做。 认为这样子,可以让你心里好过许多,也让你以后的某一辈子,和你父母好过许多,老头子我说得可对?” 老人所言,确实是苏平心中所想,他这辈子,没能让父母过上好日子,那自己下辈子投胎一定好好努力,补上这辈子的遗憾。 “胡堂主说的没错,我是这样的想法,能办到吗?” 老人哼哼两声,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好好的一个孩子,身上也有不错的东西,离死还有很远,怎么就想着以后投胎了? 那要不干脆连同你这辈子的媳妇儿,将来的孩子,还有那孩子的孩子,一起带到你往后的每一辈子得了,这样还省心省事,免得次次来寻往生堂。” 苏平听着这话,便觉得是有些异想天开,但还是不死心问道:“可能吗?” “可能,怎么不可能啊,你现在回去,把被子一盖或者就地敲晕自己,还有什么没有的?”老人说着一横脖子,明明很慈祥和蔼,却非要一副凶神恶煞的言语作态。 苏平被说得垂首,平日里能说会道的他,在碰上特殊时候也是难以言语,如遇见另一位少年,或是面对自家的铺子老板,还有就是这头头是道的老人。 眼见少年不说话,老人也轻轻扭了扭自己的脖子,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地劝道:“少年人不要总想着伤心事,老头子虽然老,但是看得出你身手不错,要做什么不容易啊? 别可说些什么,反正心中的人不在了,你孤苦伶仃,孤苦无依,无家可归,所以要这身手也无用啊,这样你就错,而且大错特错!” 老人正说着,觉得嘴里干涩,就独自走到往生堂门前,推开虚掩着的大门一边,然后回头招手道:“你想听就跟老头子进来,不想就早点回去吧!” 言罢,老人进门而去,只留少年在原地,停滞片刻后,他也迈步走进门内。 门后的光景,有种说不上来的意味,各类棺椁就横摆在墙边,墙上贴着介绍与价格,看样子跟当今市场也是接轨的。 老人进门后,就坐在柜台旁边的茶桌上,自己猛灌了两杯放凉的茶水,然后倒了一杯放给对面座位的少年。 “茶是天没亮煮好的,现在放凉了,你要喝得下就喝,喝不下就算了,别勉强。”老人说完,又灌了自己一杯茶。 苏平浅尝了一口,茶水在放凉之后,苦涩难言,不过他倒是喝得下,反正当年比这差得多多的,也不是没尝过。 老人缓了口气,又竹筒倒豆子,长篇大论,“你有没有想过,轮回转世之后,还有牵扯着上一辈子的诸多没有完成的事宜,这种行为算什么? 在老头子我这见惯了生离死别,护卫阴阳秩序的人眼里,说好听的那叫,藕断丝连,说难听了就是破事一堆拖泥水! 这一辈子没做成事怎么了,那事多重要多非做不可又怎么样?这辈子的事情为何非得强加给你的下一辈子,不累得慌吗? 再说,人生岂能事事尽如人意,若是你的上辈子,还有你上上也没完成的事情,那这曾经活过的几辈子,之后是不是都要一一完成了,才能做当下这辈子真正想做的事情? 知道这样子像什么,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皮影,那牵着的人是谁?还不是你自己,要知道你投胎之后虽然还是你,但也只是你了,已经成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既然如此,那何必要将自己的一厢情愿,强加到根本不知愿不愿意的你下一辈子身上? 儒家不是有句话,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明白了吗?” 苏平微微点头,沉声道:“受教了。” “你能听明白就行,没有跟那些听见不行,就死缠烂打,胡搅蛮缠,险些要一通乱砸的好多了。”老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是猛灌自己茶水。 苏平喝完自己位置上的那一杯茶水,接着起身,双手作揖,及地一礼,“老先生,今日得此多言,受益匪浅!” “老头子我可没在教你,只是难得看见有个合眼的,就说一说心中所想,免得憋坏了自己,太不值当。”老人撇头摆手,不过也没说不受这一礼。 苏平一礼过后,转身就走,大步流星,不曾停滞。 老人回头,望向那就要出门的背影,说道:“你也有点事爱藏心里的毛病,趁还小多改改,别将来后悔莫及,还有多珍惜现在!” “记住了!” 老人欣慰一笑,有时开心就是这么简单,只因为多劝了一位少年,对方的迷途知返,就足够让人一笑。 除此之外,老人还察觉到,有个小小身影,刚才也跨出门槛,一溜烟地不见了。 老人也没有去制止,反而自顾自摇头,喃喃自语,“要不是看刚刚那孩子,性子有点像你小子,我才懒得说这么多话!” “哎,可渴死我了,再烧点水去。” 那时,如今的老人风华正茂,他口中的小子也只堪堪几岁,可后者就问了一个,当时尚是青年的老人,没有回答出的问题。 “爸,我们下辈子,还能和妈做一家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