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一夜,天将破晓时,暗穹飘起了雪粒子,雁西阙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风珏酣睡了一天一夜,等她再睁眼时,茫茫天地间,唯有一眼白。 漫天飞雪,如絮飞舞又如沧烟茫茫,昔日苍翠山河,如今披上浩瀚无边的冬色,又是另一种壮观景致。 风珏望着眼前惟余莽莽的雁西阙,顿生豪气,这里的雪,跟小寒山的雪不同,万里山河皆为冰封雪锁,九天银河也失色。 小寒山的雪花,大多开在天上,尤其她们所处的九门寨,压根留不住雪,雪花落地则无影,她在山上待了八年有余,从没看见这样厚的落雪。 师父选择在小寒山隐居,多半也是因为师娘,师娘受不得寒。 小寒山留不住雪,师娘说那里的地气与别处不同。 她看着地上深厚的落雪,一脚踩上去,瞬间被淹没至膝弯处,她知道不需要走太远,就会裹足不前。 她忽然回忆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雪天,她走在这样的雪天里,去给玉屠夫送饭的事。 她的娘是个杀猪的屠夫,却有个巧意的名字玉兰芬,人称玉屠夫,玉屠夫每日天不亮就要开始杀猪,然后拉到集市上去卖,卖一天猪肉,累死累活,也舍不得为自己买一个烧饼。 她那时候很不明白,每日早起贪黑的娘,为何一直会没说家里没钱,那个上锁的匣子里明明就有银钱。 因为每次那个喝得烂醉如泥的男人砸开匣子,就会把大把的碎银子和铜板拿走,走之前还要对她拳打脚踢,说她就是个赔钱的丑玩意儿,断了他张家的香火,那时候,她就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是个女子。 她不过是想跟村子里其他的同伴们一样,去镇上兰溪书院上学,娘总是不同意,说没钱供她读书。 其实,她哪里不明白呢,玉屠夫不是没钱送她上学,是玉屠夫觉得女孩子不需要上学,学堂那神圣的地方是男子的天地,女子不得踏足。 有人告诉玉屠夫,说她的男人压根没在用心读书,玉屠夫也不去看,一是因为她信那个男人,二是觉得自己一旦去了学堂,就玷污了那个地方,她一身煞气会冲撞神明,其实这些话也是那个男人告诉她的。 所以,玉屠夫日复一日地杀猪卖肉,日复一日地省吃俭用,只为把钱留给那个人在学堂、心在酒坊的醉鬼,虔心祈祷他能读出一条路来。 渐渐地,她就不再那么亲近她娘了,因为娘从来不信她,娘的心也不在她身上。 她不信一个能杀猪的人,打不过一个醉得一塌糊涂的醉鬼,只是她的娘从不保护她罢了。 后来,她与隔壁的赵大娘说她娘不疼她,那赵大娘立马反驳,嘲讽刻薄地说:“这世上哪有不疼孩子的娘?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就是个白眼狼!你娘生了个来讨债鬼,真是作孽!” 从此,这话她再也没说过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得玉屠夫亲近,明明她已经很努力地在讨好她了,她说的每句话都记住,她要求做的每件事都完成,最后依旧还是个累赘。 其实那一天的雪并不厚,只是她的腿太短,所以才跟今日一样走的艰难,人摔倒了,饭也洒了,最后被玉屠夫关在门外吹了一夜风雪。 如今回头看,曾经觉得极其难走的路,其实也没有很难,至少都没有要她的命,是她自己眼界太窄了,能力太弱了。 即使后来那个男人又有了新人,还有了儿子,玉屠夫也没有杀上门去,只是病了半年就人没了,她那时候就觉得,能杀猪就能杀人,但她没有杀人。 那时候她很不理解,难道玉屠夫不恨吗?如今便也明白,她恨的,只是她的恨没用在那人身上,她只惩罚了她自己,她只是不放过她自己罢了。 曾经不能理解的,如今都理解了,曾经迈不过去的,如今都觉得是坦途。 玉屠夫曾经的不亲近,也只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娃,给不了她需要的那份体面,母凭子贵嘛。 她理解的,但是理解归理解,也只有一份理解。 即使再后来她被那个酒鬼卖了,她也坦然接受,因为她明白,只有离开那里,才有活路,才有出路,留在那里,最终都只有死路一条。 再后来,阴差阳错,她因为那张脸被送给将军当娈童,以慰藉将军新婚不得燕尔的寂寥。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日将军若不带走她,将军所需要的那批粮草就不会被拨发下来,没有粮草,部下何以度过即将来临的漫长冬日? 那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那时也想不明白。 如今,便也明白的。 那时候的将军,还只是一个小官,位低权小,说话没分量,压根拒绝不了这种事,何况本就是那些人给将军下套的手段。 那时候,大权全在当时的大将军王全才手中,就连那时刚刚到北地的三皇子赫连长泽也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何况将军这样的小官。 那些人如此给将军下套,无非就是暗中控制他罢了,将军若是不应,就是不与他们一个阵营,那将会被打压,举步维艰。 若是应了,那便好了,听话就留就用,若是不听话了,那玩娈童这样的事爆出来,就是私德败坏,足以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一举两得的事情,那些人为什么不做? 如今,她明白了,但也只是明白了,有些人有些事是不配得到原谅的。 还好,后来经过三四年的沉淀,三皇子渐渐掌握军中大权,大将军王全才以及他背后的人慢慢倒台,将军也有了一席之地,不再受人牵制。 回想往昔,一声叹息,她一步一步行到今日,吃了很多苦,不易,但她觉得很值得。 她狠踩一脚积雪,黯然发笑,女儿身是她这一生的遗憾,但有些人一开始就觉得她是男儿。 被送到曲北鹤房里的当晚,此人毫不犹疑,让出半边榻与她,说不会欺负她,让她安稳睡一觉,然后找机会送她离开。 那时候的她,不说话,只盯着那个人看,这人难道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个女孩儿? 如今回想,真是好笑,那时的曲北鹤二十出头,少年英姿,真正是年华正好。 一个常年混迹于军营的人,就是再心思缜密,也没有一眼辨别出她是男是女的火眼金睛。 见她缩在一旁一言不发且一动不动,伸手就将人拎到榻上,警告道:“我不会带孩子,你可别整幺蛾子,赶紧脱衣服睡觉,我明儿还要去监督粮草运输,卯时就要离营,晚睡不得。” 她不脱,他也没了耐心,两把就解开她的衣衫,脱到一半,人就僵住了。 “你你你怎么是个女孩儿?我以为你是个男孩儿。” 那时他身子僵得厉害,双手不稳,连给她将衣衫提上去都做不到,只一把将被子拉开将她掩盖起来,嘴里哆哆嗦嗦说对不住。 他一边退一边摆手,“今夜你留在此处,明儿我送你离开,对不住对不住” 半盏茶后,有人敲门,她去开门,刚刚落荒而逃的人,此刻又抱着一床被子站在门边,见她看门后,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然后直接将那床被子铺展在榻上,他边铺展被子边解释,“这床是洗过的,没味儿,不臭,可以贴身裹着睡,先前那床我睡过,可能有味,若是夜里凉,再搭在上面,不冷的话,就不要搭” 他说这些的时候,不曾抬眸看她,直到最后离开,也一直垂的眼眸。 他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出门的时候,是同手同脚的。 如今再回想,又好笑又黯然,那是第一个错认她为男儿看的人,也是第一个真正尊重她的人。 也许老天知道她想当男儿,所以将她送到了那个人身边,那个人给了她做自己的机会。 忽然一抹飞雪从地上飞卷上裤腿,她被推了个趔趄,下一刻,黑背欺身而来。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在远处响起,“主子,雪大,快回来!诶,主子终于醒了,我去给您端吃的。” 风珏一手拎着偷袭她的黑背,望着左戎在雪里飞跑的身影,又是一声叹息,你看,你给我的人,跟你一样笨,反应总是出奇的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