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转眼到了农历十月初一。 晨起便是雾蒙蒙的,过了片刻,雾气不散却越发浓厚,离远些便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翻滚白色雾气。 田园园一大早便将提前准备好的黄纸、金元宝和纸衣一一装进篮子里。 【怎么还有件女衣?】一直跟在她屁股后面转的孟长辉忽然问道。 篮子里有两件纸衣,一件是男衣,另外一件是则是桃红色的女衣。男衣是给高瞻,可这女衣又是给谁的? “给柳如玉的。”田园园将东西全部装好,又补充了一句:“她是冯与甯的原配,当年你拿到扳倒王老将军的证据就是出自她手。” 【…一件可够,要不再烧一件?】孟长辉投桃报李。 田园园瞥了他一眼,随后将篮子放到门口便走了出去,片刻后拿来一个铜盆,放到门口。 孟长辉疑惑:【你在这儿烧?高瞻可能收到?】 田园园懒得搭理他,随后从衣柜里又拿出件男制纸衣,扔进盆里点着。 火舌瞬间卷起纸衣,火光跳跃,很快便将纸衣烧光,只剩下黑色的灰烬。 孟长辉抱着胳膊,一脑门问号:【你在做什么?这件衣服给谁的?】 田园园侧头看去,他身上还是那件衣衫,惊讶地问:“你怎么没收到?” 【…这件衣服烧给我的?】孟长辉惊讶。 田园园不解:“为何你没收到?”不是说只要烧了,鬼就能收到吗? 孟长辉轻叹:【你若是不到我坟前烧,我又如何能收到。】 “原来如此。”田园园扣了扣脸。 豫州离此地千里之遥,现在出发也为时晚矣。 好吧,她也没打算去,轻咳一声笑道:“无妨,反正你族人会给你烧的。” 【哼!】孟长辉斜了她一眼,轻哼一声。 “娘!娘!我饿了!” “我要吃肉包!” 门外传来大壮和玄珺叫声,随后两个孩子同时跑了进来。 这俩孩子一根肠子同到底天天嚷着吃,十足的小吃货。 孟长辉连忙隐去身影。 “娘,肚子饿!我要吃肉包!”已经比他娘亲都高的大壮拉着他娘的一只胳膊撒起娇来。 另外一只胳膊也没闲着被玄珺抱着,也学他大哥撒娇:“我要吃肉饼!喝奶浆!” “娘,娘,我要肉包!” “娘,娘,我要喝奶浆!肉饼!” 大壮撅着嘴,皱着眉头看和他唱反调的弟弟:“不吃肉饼,吃肉包!” “不要,吃肉饼,不吃肉包!”玄珺也撅起小嘴与哥哥对视起来,怕自己气势不够还狠狠跺了跺脚。 “肉包!” “肉饼!” 田园园被自己两个好大儿吵的头疼,抽出胳膊赶紧哄这俩祖宗,“好啦好啦,都买都买,快把嘴闭上!” 两孩子闭上小嘴巴眼巴巴地看向娘亲。 她从怀里掏出荷包,随口问:“你姐姐呢?她早上吃什么?” 一般情况她家的早餐不是买着吃就是去隔壁两家蹭吃蹭喝,极少自己开火做饭,除了早上起不来床没别的原因。 玄珺摇摇头:“知不道。” 大壮也摇摇头。 “你们去吧,我看看你姐姐。” 打发走两个孩子,田园园去看芃芃。 小姑娘向来勤快,这会儿还没起怕不是身体不舒服。 此时雾气还未散去,门口的海棠树若隐若现,忽地雾气翻涌逐渐形成一个人形,孟长辉的脸从雾气中透出,望着她,忽地阴恻恻地一笑,随即再次消散在雾中,浓厚的雾气里留下些许残影…… 田园园连忙拍了拍胸口,好吧,刚才那个瞬间真有点吓人。 【是不是吓到你了?】 阴冷的声音猛地在耳边响起,“!”确实被吓到的田园园侧头瞪他一眼,“大清早的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我是鬼。】 阴冷潮湿的雾气令他的魂体极为舒坦,行动间带起丝丝缕缕地雾气,在身后形成明显的残影, 生前死后都不曾这般轻松,孟长辉在雾气里快速地穿梭起来,雾气剧烈地翻涌起来,好像浓雾中有什么看不见的活物。 头一次见到这般孩子气的孟长辉,田园园有些惊讶,不确定地问:“你是在玩游戏吗?” 【……非也,我在散步而已。】某鬼明明玩心大起却死鸭子嘴硬,说完又左右晃了两下,明显是玩的极是开心。 田园园摇摇头:“果然男人至死是少年。” 雾里传来他微恼声音:【我已经死了,不再受礼法约束…你莫管我,去看看芃芃吧!】 他生前循规蹈矩,所行所言无不恪守成规,哪能如此时此刻这般随心所欲,何况除了这个女人别人也看不到,自然是想要玩的痛快, 田园园轻笑出声:“随你便,注意别让孩子们看到,尤其是你闺女。我觉得她应该能看见什么。” 【好。】 田园园一转身便愣在当场。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芃芃不知道什么来的,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此时此刻巴掌大的小脸煞白,眼神充满惊疑和惊恐,颤着音说:“娘,娘你在跟谁说话……还,还有这雾里飞来飞去的是什么?”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田园园轻啧了一声。 上一秒还在不停翻滚地雾气,听到芃芃的声音后,瞬间便停了下来,只留下一个人形雾影,随即消散,显然死鬼也怕吓到自己闺女。 田园园走到孩子跟前,挡住她的视线,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顶,忽悠道:“没什么,只是只不长眼的大鸟而已。对了,你弟弟去买肉包和肉饼,你想吃吗?” 芃芃揉揉眼睛,摇摇头:“不是鸟,刚才明明那是个人形……” “是不是起的太早,还没睡醒呢。你早饭吃什么?也吃肉包吗?”田园园笑眯眯的打断她的话:“不吃肉包,肉饼?还是馄饨?肉丸汤?” 芃芃还是想知道刚才雾里的东西,不死心的问:“那雾里的……” “这样吧!你好久没吃豆沙糖糕了,去买两个吧!”田园园再次打断她话,一直左顾而言他。 芃芃嗜甜,像她爹,平时糖饼点心等一切甜食都被她娘控制着,轻易吃不上。这会儿听到让她买糖糕,芃芃惊讶不已:“娘,你不是不让我吃糖饼吗?说什么糖油混合物?长肉长疙瘩什么的?” 田园园心虚:“没事,今天特殊!可以吃,想吃几个吃几个!” 芃芃高兴地拍了拍手:“太好啦,我要吃四个糖糕,还要喝甜酪浆!。” “……适可而止!只能吃两个!” “好吧。”芃芃还是很高兴,平时只能吃一个,这回可以吃两个呢! 田园园又掏出荷包给她拿了十个铜板。 小丫头拿着铜板高高兴兴地去买早餐,刚走了两步,转身又道:“娘,刚才那个不是鸟吧!” 田园园细眉一挑:“我看你还是别吃糖糕了。”“不行,你答应我了……”说完,小丫头撒腿就跑。 “给我也带点!” “知道啦!”雾里传来小丫头的应答声。 这孩子聪明,像她。 田园园哼着歌向屋里走去。 和前世盛行的淋巴肉包、地沟油糖糕、兑水牛奶,各色添加剂与转基因粮食不同,这辈子的食物都是真材实料!纯天然无污染!孩子吃的开心,妈妈自然放心! 吃早饭时这三个孩子又闹幺蛾子,非要让她吃自己买的早点,于是她吃了一个大肉包、一张肉饼和一个甜糕,并一碗奶浆和甜汤,吃的她是撑得不行。 刚吃过饭,高远带着钱库库提着篮子来了,钱富贵还在外地,一时半会是赶不回来。 这会儿雾气散了些,头顶的太阳像是蒙了层沙,朦朦胧胧,光芒寡淡。 两个大人带着四个孩子往城南走去,一路上有许多提着篮子去烧纸的人,众人都往城南而去。 最开始城南公墓只埋着那年被屠杀的城民,后来,之后的城民也将死去的亲人都埋进这片公墓,于是一出城便能看到成片的坟包,密密麻麻的,晚上倒也热闹。 人群里有个拉车的家伙最是显眼,车上堆着成山的金元宝与黄纸,还有数目庞大的贡品与蜡烛。 高远笑道:“是陈哥!”说罢,也不管自己儿子快步追了上去。 每年清明、中元和寒衣节,只要陈老九在三河城都会前来祭拜死于屠杀的三河城民,不至于让这些枉死的孤魂野鬼没了香火供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残破的城池再次恢复繁荣,新的百姓也在此安居乐业,死去的人们已经成为历史。随着时间推移,一切终将湮没在历史长河中,也许会在史书上留下些许点墨,也不过是雪泥鸿爪而已。 所幸如今还有人记得那些死于屠杀的人,记得他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往事随风,皆是过客,终将成为历史的尘埃。 雾气在慢慢消散。 田园园抬头看了一眼逐渐清晰的天光,领着孩子们也赶上二人,四个孩子自发地帮着陈叔叔推车。 陈老九回头看了一眼孩子们,“好样的,等回去时干爹给你们买好吃的!” “嗷!干爹,我要吃奶酪酥!” “我要卤猪蹄!” “我要荷花酥酪!” “我也要奶酪酥!要麻糖!” 四个孩子叽叽喳喳地叫道,陈老九含笑着点点头,笑的很慈祥:“好好,都买。” 田园园把篮子放到他的板车上,揉揉了发酸的手腕,见他这般好说话,也捏起嗓子道:“我要吃明月楼新上的八珍席!” “好…”正要答应的陈老九猛地一回头,重重冷哼一声:“哼!八珍席?我看你是要我的命!” “哼!小气!”田园园白他一眼。 陈老九冷笑:“你不小气,你请我吃八珍席呀!” “我看你想要我的命!你知道那个多贵吗?” “抠门鬼!” “也不知道是谁抠门!” 明月楼的八珍席,八十两一位,纵使家财万贯的田园园愣是一次没去吃过,不是她没钱,而是她抠门,为了一口吃的居然要八十两银子,八十两银子都够她们娘仨吃上十几年的肉包啦,更何况许多人家十年都攒不下八十两银子。 “园园姐,你想吃八珍席吗?”高远问道。 “想,也不想。怎么你吃过?” 田园园只要一想到八十两银子的席面最后和肉包子在她肚子里殊途同归,便止了念头。 高远笑的露出一口白牙:“没有,泰山大人不让吃,说太贵啦,吃完还不是变成屎,和包子肉饼没什么区别,不值不值。” “你看看,怪不得我和你岳父是忘年交呢,我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反正吃什么都变成屎,何必花这冤枉钱呢!”没想到冤大头钱满仓也这般想,田园园附和起来。 陈老九啐了一口:“你还是女人吗?张嘴闭嘴屎来屎去的,真是不雅!” “怎么不是!不说你就不会拉屎?屎尿屁乃人之常情,与吃饭喝水睡觉都是正常的生理需求。”田园园翻了个大白眼,随后提起自己篮子,“我们在高瞻那儿等着你,快点来。” “行啦,你们几个小的给我搭把手。” 上百座坟呢,光是他自己得忙上好几个时辰,这些都是他亲自埋葬。 当初收复三河时,成千上万的尸体被随意堆在城中,为了防止瘟疫蔓延,当场焚化。而这些留有完整尸体都是死在城里、井里、后院等地,被后来者发现找他送葬的。 在公墓最边上有座衣冠冢,是开城时木水生亲自主持用来祭奠死在屠杀的三河人,可惜只有陈老九还记得。 几个小的欣然同意,推着板车往公墓去,田园园与高远来到高瞻墓前。 墓前的野草已经微黄,草叶上坠着小水珠。 高远蹲下身体清除坟墓上的杂草,田园园则去了柳如玉的墓前,给她烧完衣裳和黄纸,再次返回高瞻墓前。 黄纸的灰烬在热气地蒸腾下慢慢旋起,打着圈升到半空,慢慢地纸糊的味道在整个公墓里扩散起来,隐隐有哭声从四处里传来,湿冷的空气也悲伤起来。 田园园默默地往火里添起黄纸,明黄色的火光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高远自言自语道:“哥,你都走了快十年,也不知道投没投胎?你那么好,一定会投个好人家的。” “天越来越冷,我给你带了衣裳,你可记得添衣加被啊。” 他从篮子里掏出一件纸衣和一张花纸放进火中,田园园也掏出自己带的衣裳,疑惑地问:“那张花纸是什么?” 火舌很快将纸衣舔了进来。 “这是我做的被子,天冷,给我哥加床被子。”高远不明所以的看着她:“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田园园眉头一挑,一本正经道:“那你为何不给哥再烧个铺盖、床单、枕头呢,只一床被子,光秃秃的,他可怎么睡?” 高瞻恍然大悟:“园园姐,还是你想的周到。你说的对,我得在给我哥做些铺盖,要不然硌人。我先回去再做的,陈哥一时半会来不了,你们记得等我回来。”说罢,便急匆匆地走了。 田园园:“……”无语。 好吧,她刚才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当真啦。 火还在尽职尽责地燃烧着,田园园一手托着腮,一手拿着一根棍子扒拉着火里没燃尽的纸钱,熊熊大火在这湿漉漉的早晨意外的温暖。 “你死了这么久也不出来看看我……” “也不知道你投胎了吗?” “衣服和钱记得收好,小心有鬼抢你的钱。” “小远现在很好,他专治小儿,在三河也算是小有名气。你的弟妹参加诗会去了。她没来别见怪…嗐,你这人是老好人又怎会见怪呢,她可真漂亮,你知道我这人轻易不夸人的,貌若天仙也不为过。你弟弟是傻人有傻福,白捡个白富美,嘿嘿嘿……” “……就是他岳父不大好,有糖尿…就是那个消渴症,老是偷着吃甜食,小远又管不住他……” 【你对他倒是话多。】 声音阴冷至极,那其中的酸味比那东坊市上的老陈醋还要入味。 田园园添纸的手一顿,抬头便看见坐在高瞻墓碑上的死鬼,居高临下,冷着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