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驿站 一到驿站,与驿站长吏交接文书后,李远将军便命人将孟长辉放出来送进供官员歇脚的厢房里。 长吏不满,朝廷钦犯怎可入厢房,按律应当在囚车里才对。正要进言时,李将军一个眼神杀过来,他连一个屁都不敢放,赶紧回去准备饭食。 再说孟长辉独自住在一处小院子,院子不大,总共两间房。一间他住着,另外一间空着。房间极小,胜在整洁舒适。不过院门口有两个士兵把守着,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孟长辉一路上幕天席地,这会儿见到床,也禁不住脱鞋补眠去了。 这一觉直睡到天黑,他才迷迷瞪瞪醒来。 此时屋内伸手不见五指,窗外倒是传来滴答滴答的落雨声。 下雨啦…… 他坐起身,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屋里黑黢黢的,看不清是谁,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谁?” 孟长辉掀开身上的薄被,天气炎热,一觉醒来浑身是汗。 虽说在他睡觉时屋里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却没有从来人身上感受到恶意。 那人没说话,反而起身走向桌子,下一刻,橘黄色的火光亮了起来。 “一年半没见,你连你娘子都忘了?” 来人穿着男装,声音却是女子的,说着转过身,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狡黠。 不是他的娘子是哪个? 孟长辉长眉一皱,眼神满是无奈:“你怎么来了?” 田园园凑到他跟前笑道:“怎么,不愿意看到我?” “是的。” 若问孟长辉最不想见谁,那么非田园园莫属。 “为什么?我在这儿可等了你一个多月呢!” 田园园才不是三言两语就被吓退的人,一手掐腰,一手捏着他瘦削的下巴。 他的下巴上长着短短的胡茬,有些扎手。 离得近了,可以看到他眼睛里满是血丝,浑身透出喘不过气的疲惫。 二人静静地对望片刻,孟长辉猿臂一伸将人搂进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不应该来。” 田园园搂着他的肩膀,天热,他身上的味道并不好闻。可她却像是闻不到般,轻轻摩挲着他脊背。 他瘦了很多,以前摸着全是结实的肌肉,而今只能摸到背脊上突出的骨头,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你跟我走吧。”田园园说。 他从她怀里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 秀眉、大眼,还有不够柔美的脸,一成不变。 许久以后,他抬手覆在她的一侧脸上,微凉柔软。 田园园将脸倚在他的手掌里,默默地注视着他。 那只温热的大手带有湿漉漉的汗味,骨节分明手背上却有许多小伤口,有新有旧,如同衣裳下的躯体亦是伤痕累累。 这是他倥偬半生的勋章,也是他为大周抛头颅洒热血的过去! 然而,世事无常,正是他效力的皇帝要置他于死地…… 可笑,可叹,又可悲! 看着她目光哀伤,孟长辉轻轻摇了摇头,起身紧紧拥住她的身体,声音暗哑:“我不能走,不能让孟家平白无故地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 “哪怕罪魁祸首是皇帝?” 田园园早已经知道结果却还是不死心。 “是!” 听到孟长辉毫不迟疑地肯定,田园园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家伙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就是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主。 好歹夫妻六年,他的脾气秉性田园园还是知道的,做事刻板,原则性很强,可如今事关他的性命,怎料脑子依旧生了锈,忍不住让人想敲开看看他的脑子,是不是比正常人少点什么! 孟长辉不知娘子在心里暗骂自己是个傻蛋,只当她不说话舍不得自己,轻声道:“别怕。我会写份和离书给你,日后你我二人嫁娶两不相干,你还年轻,再找个夫君就是。还记得咱们刚成亲时,你说让我给你多出些嫁妆……”他将头上束发的发带拿下来,经过两个多月的日晒雨淋,发带已经褪色,变得陈旧不堪。 “怎么?这是……嫁妆?” 田园园迟疑地接过,拿到手里以后才发现里面另有乾坤,只见发带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最下面有一整圈后来加上的针脚,显然有什么藏在发带里。 “这是?” “天宝钱庄的存票,是查莉儿感谢我送的谢礼。”他抿了抿起皮的嘴唇,眼神含笑,加了一句:“你定然喜欢。” ……这家伙开窍了?!按照他的脾气,不论送的什么这家伙肯定不会要,甚至还得大义凛然地加上一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云云,典型的做好事不求回报型的热心人士! “真的?”她有点不相信,这家伙真的开窍啦?! 孟长辉重重地点点头:“如假包换!” 田园园捏着发带,只见里头加了一层衬布,很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来,针脚细密,一看就很结实,忙不迭追问道:“天宝存票?多少银子?放在这里不会进水吗?” “你且放心,我在存票外加了层羊皮。一直以来,我从未给过你俸禄,家中大小事全靠你一人撑着。我也知道当年那十一万两银子对你而言,是个过不去的心病……不瞒你说,查莉儿给我时,我并不想要,只是想起你整日为钱财忧心,便厚着脸皮接下……”想起当日从查莉儿手中接过存票时,他脸颊不由地发起热来。 “这是你劳动所得的报酬,算什么厚脸皮。咱凭本事吃饭不丢人!再说你可帮她继位成为波托女王,就是给十万两黄金的也是应该的!”田园园喜滋滋地看着他,眼神亮地吓人:“到底是多少钱?”这个问题最重要。 “一万斤黄金。” 田园园讶然一笑:“一万两黄……”反应过来,眼睛瞪大:“一一一万斤金子?!”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一万斤黄金啊!是一万斤啊!!! 孟长辉看着她震惊地模样,微微点点头。 她果然喜欢。 田园园不可思议地捂住胸口,不加激动之色溢于言表:“我的天呐!一万斤金子,一万斤啊!查莉儿真他…真大方啊!” 一万斤金子,换算到现在就是十万两黄金,古代是八两称,也有将近八万两的金子…… “发财啦!”田园园表示可以躺平三辈子啦! 闻言,孟长辉勾唇一笑,硬朗的轮廓瞬间柔和,眼神极是温柔,有种冰川融化的既视感,令人想到和风细雨与春日的繁花,带着深情,还有不自知的宠溺…… 这是田园园不曾在他身上见过的神情,于是心不受控制地、猛烈地跳动起来,目光呆呆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连一万斤的黄金也顾不上了…… 这男人有钱了就是不一样,什么呆板、脑子不透气、傻瓜、冥顽不灵,现在再看,明明是深思熟虑、大智若愚、忠肝义胆…… 好吧,钱才是最大的滤镜…… 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对于孟长辉来说,此次一去十死无生,可比起死亡更令他畏惧的是背负污名,含冤而死! 入京之后,不论生死如何,他对得起死去的祖父、对得起天下黎民,亦对得起大周天子,却唯独对不起她与孩子…… “日后,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芃芃就交给了。”孟长辉摩挲着她的头发。 他还不知道自己又当了爹,有个小儿子。 田园园从震惊里回过神,先将发带塞进怀里暗袋,随后将自己的发带抽下来,“你坐下,我给你梳头。” 没有梳子,她以手代梳,将头发拢上去。他的头发许久未洗,打结成缕,需要一点点地撕开。她的动作很轻,孟长辉闭上眼,享受这难得的温情。 一年半了,真长啊!可这次相见将是永别…… “你怎么进来的?”他问,门口有守卫把守,一般人是见不来的。 “押解你的士兵有噩梦的人,就这么进来的。” 绝情郎带她进来的,这会儿守卫换成他的人。 “你,你雇佣噩梦的人了?” “嗯。” 孟长辉睁开眼,目光复杂:“听闻噩梦佣金十分高,你……” “我把家产抵押给他们了。”田园园打断他的话,从身后抱住他,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侧头看他:“我也待不了多久,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有,芃芃怎么样了?你来信说你有了身孕……”从来她便未提过,联想她遇险,孟长辉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田园园拥着他,鼻端是他身上浓重的汗味,“嗯,芃芃很好。腊月初十生的,是个男孩,叔父给取的名字叫孟玄珺。他们还有两日才能到江州,说不定你能见上一面……”她低下头抵着他的肩膀,心里发苦,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纵使再怎么假装坚强,可生死离别依旧叫人痛苦难当。 感受到后面肩膀传来的热意,孟长辉也难过至极,哑着嗓子安慰:“别哭,孩儿交给你了……” “你这个傻瓜去送什么死啊!”田园园再也忍不住哽咽出声:“你死了,我就带两个孩子改嫁,让,让他们管别人叫爹。芃芃还不到三岁…小家伙刚有四个来月,你…你还不曾抱过……到,到时候两个孩子都不知道爹是谁……你亏大发了……” “忘记才不会痛苦…”孟长辉阖着眼,眼角有泪光溢出,喉结滚动。 “你真傻!咱们有金子去哪儿都能平安过一生,为何非要白白送死……” “离开固然简单,可通敌叛国之名将伴随一生,不止是我,芃芃与玄珺也将扣上叛徒之子的污名……” “无妨,我将带他们去南昭,此生不会再踏入大周一步!” “故土难离。园园,我心意已决。”他的声音里透出不能忽视的坚定。 这是他身为一个人臣的大义,一个忠臣的清白。 即使是死,决然不悔! 有时候田园园在想,为什么别的穿越剧里女主角走的是恋爱线,男主角为了女主能弃天下,可到了她这里呢。被抛弃的是居然她………呜呜,好不容易有两个官配,一个早早下线,一个八匹马拉不回的去送死,这是破剧情啊!这不是她要的甜甜恋爱啊! 难道她田园园就不值得男人爱她爱的死去活来,唯命是从吗? 难道不是美女就不配得到刻骨铭心地爱吗? 难道她不是本书唯一的女猪脚吗? 面对一意孤行的孟长辉,她只剩下无奈! “园园,你我今日便和离,日后改嫁……” “你真是个残酷的男人啊……从不肯为我退一步。” 田园园打断他的话,再抬头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说的真容易。高瞻死了,你说我去哪儿再去找个好男人啊?有时候你真残忍,为了虚无的名声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母子孤苦无依,无人撑腰。你知道你的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爹吗?你可知道无父的孩子会经历什么吗?待长大后会有嘲笑他们是没有爹的野孩子吗?甚至…甚至,你还不曾见过玄珺一面……你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孟长辉低着头,沉默不语,任由田园园将心里的不满与失望发泄出来。 也许是失望多了,她的声音里只剩下疲惫。 田园园痛苦难当:“你为什么要回去啊……明明可以活下来啊……”她承压能力是强,可她也是个人,也想有能依靠别人的一天。 “对不起。”孟长辉急切地揽住她的腰,抬头望着她哭花的脸,目露愧疚之色,“我以为你不会生气,我以为……”还以为不在乎他…… “谁说我不会生气……”满腔的怒火瞬间被熄灭。田园园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吸了吸鼻子,见孟长辉头发还散着,自嘲一笑:“算了,我说话也不管用。你坐下,我把你头发束好。” 她脾气来的快,去的快。脑海里想起一句话:良言不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 她无能为力了…… 孟长辉背对着她坐下,田园园将手插进他的头发里,一下,两下,三下……忽地想起一事来,是关于两人和离的事。 不得不说,两人不愧是夫妻,都想到用和离方式和对方撇清关系,一个是害怕被他连累,一个是害怕连累她。 田园园快速将他头发绑好,“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啊,不,提前和你说一声,就是,就是在我离开京城之前,我,我们已经和离了…”